浮滄, 五梅峰。

蕭留年歸來與他將執掌浮滄山的消息,轉眼就傳遍全宗。

雖然浮滄山如今危在旦夕,但蕭留年繼任掌門的儀式卻不能省去, 隻是倉促之間自也不可能像從前那般隆重, 一切從簡。再過半日, 他就不再是浮滄山的大師兄, 在成為浮滄山的掌門之前,他想見一個人。

五梅峰像個巨大的鳥籠子,越頌曦盤坐在琢玉岩上,雖然換回了真容,可目光裏依然保留著舊日的溫和, 平靜地看著遠空飛來的幾個人。

“你來見見她也好, 她和我們總不願多說。”風蘭雪道。

“以她的境界修為, 若要離開浮滄,五梅峰的法陣困不住她。她既然不願意離去,必然是在等誰。”蕭留年一邊說,一邊朝江鋒示意道, “江師叔。”

如今江鋒負責著五梅峰的護衛之責,聞言點了點頭,五梅峰外所籠罩的銀光慢慢便消失了。蕭留年飛身而入,落到在琢玉岩下, 仰望越頌曦。

“雲繁呢?”越頌曦見到他沒有絲毫詫異,隻望了望遠空,並沒看到自己想見的人。

“她留在別鶴海未歸。”蕭留年道,“那裏安全, 她不會受到傷害, 你可以放心。”

越頌曦捋了捋發, 溫聲道:“她不回來是對的,別鶴海是很安全。聽說你們殺了穆重晝,你就這般回來,他們……”

蕭留年見她說話間掃了眼幾位師叔,便打斷她的話:“欺師滅祖之人是我,但此事尚有內因,師叔們沒有為難我,自然也不會為難雲繁。”

越頌曦這才笑了:“他們也不能為難她。”

“你自身難保,還敢在此大放獗詞?!”見她這般篤定挑釁,江鋒不樂意了,厲喝道,“她是我浮滄弟子,若然真的犯了過錯,憑何我們不能為難她?何況她還滿身魔氣,來曆成謎!”

“魔氣?!”越頌曦笑得越來越大,“留年沒告訴你們,她是何人?”

此語一出,江鋒與風蘭雪的目光便皆望向蕭留年,蕭留年攥攥拳,道:“她是西州魔修幽瀾,壽元已兩百餘歲。二位師叔,對不起,事出突然,我沒來得及告訴你們,不過……她在我宗十三載,沒有做過任何有損宗門之事,當日滄雲浮海上她亦不曾對師尊出過手,她……”

蕭留年替雲繁辯白的話還沒說完,就叫越頌曦的笑聲打斷:“她是魔修又如何?她滿身魔氣又怎樣?她照樣也是你們浮滄山的弟子,也是你蕭留年嫡親的小師妹,這一點誰都改變不了!”

“你這話何意?”風蘭雪蹙眉問道。

越頌曦卻隻望著蕭留年,道:“你來此見我,不就是想問我雲繁的身世?試問這普天之下,有誰能夠同時擁有六柱靈根和燭蛇的?你們可知,不論是六柱靈根,還是燭蛇,都是血脈傳承之物……她本就該生在你們浮滄山,是你們浮滄真真正正的小師妹,不折不扣的天之驕女。”

雖然已隱隱有些猜測,但在聽到越頌曦親口說出時,眾人仍舊驚愕當下。

“你說她是……”江鋒不可置信道。

“是,她是你們的道祖穆重晝與我師尊曲悲樓的女兒。蕭留年,你不必懷疑,她本就該是你的小師妹,陰差陽錯流落在外兩百餘年受盡苦楚。”

“不可能,曲魔尊在千年前已隕落,我穆師兄是兩百多年離宗的,雲繁壽元也隻兩百餘歲……他會和曲魔尊生下雲繁?”風蘭雪越聽越覺得不對。

“師尊兩百年前離宗為的是複活曲魔尊,所以曲魔尊活了?”蕭留年卻很快找出關鍵所在。

雲繁壽元兩百多,恰是穆重晝離宗後出生,如果她真是師尊的女兒,那就隻有這一種可能,曲悲樓活了。

“嗯。當年我在歸溟受了重傷,饒幸保得一命,藏在曲家村閉關療傷之際,見過你的師尊。他找我要走了我師尊的命魂鎖,說是已經找到複活她的辦法,尚缺幾樣東西,命魂鎖就是其中之一。他還說,讓我好好療傷,待得我師尊複蘇,便帶她來找我……為了他這一句話,我等了兩百年!”越頌曦喃喃道,“可是,我等到了穆重晝,卻沒等到我師尊!現在,連穆重晝也沒了。”

風蘭雪與江鋒對望一眼,艱難地消化著這個消息。

“所以其實你後來也沒有見過我師尊和曲魔尊?你也無法確認曲魔尊是否真的複蘇,那又憑何確定雲繁的身世?”蕭留年卻保持著極度的冷靜,問道。

“六柱靈根是穆重晝的靈根,燭蛇是我師尊的本命靈寵,我找不到第二種可能,再加上……雲繁那孩子,越長越像我師尊,幾乎一模一樣。”越頌曦陷入回憶,目色變得遙遠。

從最開始發現雲繁的六柱靈根起,她就產生懷疑,到後來看著雲繁漸漸成長,慢慢長成千嬌百媚的模樣,與她記憶裏的師尊幾乎一模一樣,她越來越篤定雲繁與師尊有著某種關係,直到最終,她在雲繁閉關之時,見到燭蛇。

雲繁太像曲悲樓了,不止是長得像,很多時候,她就連眉眼神態、處事態度,都像極了昔年曲悲樓。

恍恍惚惚之間,她看雲繁,常常有種見到師尊的錯覺。

那個曾經讓她暗暗欽慕過、心儀過的師尊……

那個叱吒風雲的魔尊曲悲樓,把她從淪為爐鼎的邊緣救了回來。

救她,不是因為師尊大發善心,隻因昆虛的修士驚擾了她的清修,所以出手殺光昆虛的修士,救下了昔年被昆虛同門追殺到隻剩半口氣的她。

越頌曦一直都記,師尊戴著麵具著一襲紫袍,居高臨下的目光裏一絲憐憫都沒有。

然而也不知為何,明明是個沒有溫度的眼神,卻讓她記了許多年。

後來,為了保命,她不得放下所有尊嚴和傲骨,跟在師尊身邊尋求庇護。也許是她忍辱偷生的模樣打動了師尊,碰巧對了師尊的胃口,讓師尊生出幾分欣賞來。

在她厚著臉皮跟著師尊三年以後,師尊忽然鬆口問她是否想報仇?她當然想報仇,想殺了那個害自己淪落至此的罪魁禍首,可是他們的境界相差太遠,對方又是高高在上的仙界大能,她螻蟻之力,而今又被逐出師門,連修煉都成問題,更遑論報仇?

師尊給了她一條路,隻要棄仙從魔,便可修行無上魔功。她想了三天三夜,自剔仙骨斷了靈根,汗涔涔站在師尊麵前,說自己準備好了。

“那就做我徒弟吧。”

師尊說得輕描淡寫,對她來說,卻是重生。

至此,她成了師尊唯一的弟子。那時,她尚未窺得師尊真容,與九寰大部分修士一樣,以為師尊是個男人,怎知那麵具之後是張顛倒眾生的絕色容顏?

直到某一日,師尊許是窺破她那點心思,終於在她麵前摘下麵具,滅了她所有念想。

但師尊仍是師尊,是她在這世間唯一尊敬的,信任的,甚至是愛過的人。

她願意為師尊傾盡所有。

“所以,你也不知道我師尊和曲魔尊後來發生了什麽事?”

蕭留年的聲音將她從回憶裏拉了回來。

越頌曦搖頭:“不知。我隻在三年後收到過他一則傳音,要我趕往浮滄山,想辦法拜入浮滄門下,並沒告訴我原因。但那時正逢我閉關的緊要關頭,我脫身不得,兩百年後才勉強分出元神,以凡人越安身份混入浮滄山,遇到了雲繁。”

要進浮滄山,以她魔修的身份自是不能,是以也隻能分神塑假軀,混入浮滄山。

“我想,穆重晝讓我進浮滄山,應該是為了雲繁,卻不想我們都晚了兩百年,這兩百年間不知道發生了何事,但我還是遇到了她。”越頌曦歎了口氣,“我原想將她帶回西境,然而自六柱靈根的消息傳開後,外頭就一直有人想盡辦法抓她,浮滄山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是以這些年,我一直留在浮滄山暗中照看雲繁。”

“那魔修為何會突然包圍浮滄,你說是我師尊邀你前來?”蕭留年繼續問道。

“是穆重盡向我傳音的。”提及此,越頌曦眉間神情忽然一沉,殺氣畢露,“他承諾過我,對當初歸溟之役及我師尊之死做出交代,也是他要我以曲悲樓之名重整魔修大軍。三宗劍試之前,我最後一次收到他的傳音,要我暗中調撥全部人馬包圍浮滄,以助浮滄擒拿當年元凶。隻是,我沒想到,這竟然是個陷阱!”

“師尊應該是真的想找出元凶還你們公道,但我想我們都中計了!”蕭留年閉了閉眸,再睜之時眼中一片肅殺,“師尊……若真被人煉成屍傀,以他的境界,想要將他煉成屍傀是需要很長時間與極大人力物力的,他必然早就落入對方手中。對方借助搜魂等術,是可以從他記憶中搜出師尊的打算,再將計就計利用師尊的安排布下此局,一箭雙雕,既對付浮滄,亦對付魔修。”

“所以,你知道元凶是何人?”

“當日在金堯城,便是有人向黑袍老怪傳去音信,要借他之手抓走雲繁,想來與今日布局者是同一人。”蕭留年的目光緩緩掃過眾人,道,“我和雲繁都懷疑過,將她行蹤泄漏出去的人,可能是當日與她一起曆練的眾人……”

“你們懷疑我?”越頌曦想起雲繁此前問過自己的問題,道。

“是。”蕭留年並無避諱,很快卻又改口,“但我發現,我們遺漏了一點。當日知道雲繁行蹤的,還有昆虛的弟子!”

越頌曦似也明白了什麽,眉間一擰,狠狠道了幾個“好”字,忽道:“蕭留年,你可知,從我見到你的第一眼,就覺得你像一個人。”

“你很像你的師尊,形不似而神似。”

“所以我信你……信你可以代替你的師尊,照護好雲繁!”

語畢,她衣袂輕動,人影漸漸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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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繁知道自己有個大對頭,比她以往遇到的任何一個對手都要可怕。

這個人覬覦她的靈根,費盡一切手段,要得到她。從很多年前,六柱靈根消息在浮滄山上傳出開始,就已經在那個人的謀算之中了。

隻是這十三年,她都信守當初對師兄的承諾,從沒離開過浮滄山半步,那人的手伸不進浮滄山來,隻能在暗中窺探著,伺機而動,到她初次下山曆練終於忍不住出手。

她和師兄原本最懷疑的人乃是越安,但很顯然,越安不可能向她下手,慕漸惜、霍危幾人亦都沒有可疑,而那一日出現在金堯城的,還有昆虛的弟子,其中一位,正是昆虛老祖靳楚的親傳弟子——秋錦楓。

就連嚴慎與青河那頭得到的消息,與他們交易的人,亦是出自名門大宗。

細細琢磨一下,在這九寰之中,有本事能夠對付穆重晝,並且有足夠強大的人力物力將穆重晝煉成屍傀的人,五個指頭數不滿,靳楚就是其中之一。他有逼近穆重晝的境界,以及與浮滄匹敵的大宗門昆虛,在九寰仙界威望極高,又是當年歸溟之役的主要涉事者。

兩廂聯係,直指昆虛靳楚。

思及此,雲繁目中透出濃濃殺意。

蕭留年會將她留在別鶴海獨自離去,除了因為穆重晝之死外,恐怕也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要抓她的人,乃是返虛境界的靳楚。

麵對如此強大的對手,他不能讓她離開別鶴海。

但這一次,她不能如師兄所願了。

五色鶴羽掃過,天際再次出現巨大裂隙,雲繁頭也未回掠入裂隙之中,離開了這片寧靜海。

師兄有師兄要做的事,她也有她要做的事。

作者有話說:

啊——跑醫院跑得想哭,希望可以順利寫完,就差個十章了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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