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一年再踏滄雲浮海, 雲繁難免有種人事皆非的錯覺。

萬妖海已空,化作一片寂水,再也無法阻攔誰的腳步, 另一座九霄浮海閣靜靜浮在海中央, 像是別鶴海的倒影, 又帶著死一般的沉寂, 孤獨地等著永遠不會再歸來的主人。

穆重晝就在這片萬妖海的岸邊,被蕭留年一劍入神,形神俱滅。

他死的時候,對她露出了一個溫柔的眼神和無聲笑容……她每次回憶起,就覺得很難過, 她說不上來自己為什麽難過, 隻是隱約明白這是種叫絕望的情緒, 僅管每次都稍縱即逝,卻足夠讓她銘心刻骨。

就像現在,她又為了這個僅一麵之緣的師尊,滿麵淚水。

這一回, 淚水似乎比前幾次都來得洶湧,她不斷地用手背拭過臉頰,可淚水還是不斷的流,她擦得越用力, 淚水就流得越急……這讓她像個痛哭不止的孩子。

也不知多久,遠處傳來沉甸甸的鍾聲,將她從一發不可收拾的心境中驚醒,這才算止住她的淚水。她抹去滿麵淚痕, 循著鍾聲響起的方向望去, 隻看到遠空有鶴群飛過。

臨仙殿的沉鍾響了八十一下, 鶴群分九路共八十一隻於天際掠過,銜來各山靈果仙草落在臨仙殿上,代表著浮滄諸山的祝福——這是掌門繼任才有的場麵。

雲繁眉頭微微一蹙,身未動,神識已出,飄向遠方。

還未探出多遠,她就已經遇到守在滄雲浮海旁邊的弟子。

“真是可惜,大師兄的掌門繼任大典,我們都不能親眼見證。”

“情勢所逼,沒有辦法,大家都一樣。”蘇長晏拍拍身邊師弟的肩膀。

這場新掌門繼任大典,何止是他們看不到,整個浮滄山數千弟子都無法觀禮。生死存亡之際,每個弟子都守在自己的位子上,該戰的戰,該守的守,能做的也隻是遙遙聽這八十一下鍾響,默祝宗門渡過此劫。

“師門傳音到了,快聽!”先前說話的弟子又嚷了起來,手裏祭起青光跳躍的傳音玉牌。

雲繁沒有再探聽下去,神識退回,靜浮萬妖海上,擎起了自己身上那枚傳音玉牌。

玉牌內傳出渾厚的聲音,昭告所有浮滄弟子:“浮滄眾弟子聽命,本座以為浮滄紫宸峰峰主並代掌門的身份,昭告全山弟子,至今日起,浮滄弟子蕭留年將繼承道祖穆重晝衣缽,正式接掌山門,出任我宗第二代掌門之職……”

雲繁擎著玉牌,靜靜聽完淩師叔的昭示與宗訓,想了片刻,給蕭留年送去一條傳音後才將傳音玉收起,展目四顧,忽然間神色微變。

先前隻顧著哭和探聽消息,並沒仔細留意萬妖海的情況,現下仔細一看,她忽然發現,籠罩於萬妖海四周的濃霧似乎隨著這滿海魔氣一起散去,露出原本被濃霧包裹的地域。

暗黑色怪石嶙峋,被荊棘纏繞著,形成天然的屏障,透出濃濃的魔氣,阻止著外人的腳步與窺探。

這絕非浮滄山傳說裏,道祖穆重晝畫海取景而得的昆羲一角。

這是……妖域?!

雲繁心念一動,從其中察覺到一股十分熟稔的氣息,竟不自覺地朝著那地方飛去。

靠得越近,那股氣息就越濃鬱,竟像在召喚她一般。

隨著距離的縮短,她的心髒竟不可以扼製地劇烈跳動起來,原本平靜蟄伏在她體內的蛟蛟,竟未得召喚便從她衣袖之中探出腦袋,一雙蛇眸緊緊盯著前方,蛇信吞吐不斷,發出興奮的聲音。她疑惑地喚了燭蛇一聲,可下一刻,燭蛇卻離體而出,化作一道紅色電光,猛然間衝向那片陰森詭譎的妖域。

“蛟蛟?!”她一聲驚呼,施展術法想要控製住蛟蛟。

可蛟蛟卻像脫離她的掌控般,瘋了似的衝進妖域,紅光大閃,將詭譎的黑色染得更加妖異。雲繁沉眸凝顏跟上,隻看到這片生人勿近的荊棘妖域自動向兩側退開,給蛟蛟與她讓出了一條窄長的道路來。

一條不知通向何地的路。

蛟蛟撒歡般遊入其間,像歸家的孩子,前所未有的興奮,雲繁隻能將神識大張,戒備而緩慢地跟著蛟蛟邁進這片荊棘妖域,這片棘石在他們進入之後,又慢慢地闔上,封閉了歸路。

雲繁卻已經顧不上了,她的神識探到這條路的盡頭。

那裏,垂掛著一個麵具。

————

蕭留年的掌門繼任大典十分簡單,臨仙殿中除了幾位師叔見證之外,別無其他弟子。

一枚掌門金印,被淩佑安擎於掌中,傳給蕭留年。

“今後,浮滄山就交給你了。”看著蕭留年恭恭敬敬以雙手接下掌門金印,淩佑安終於浮起這兩百年間第一個笑意,“穆師兄交代給我的重擔,終於結束了。”

他有一絲解脫,而後翻手一抓,召出自己的紫宸劍緊握於手,向蕭留年行禮,隻道:“紫宸峰淩佑安,請戰守山。”

他終於可以帶著紫宸峰的弟子,痛快一戰,而非獨自坐鎮在這裏,看著弟子在外廝殺鬥法,自己卻無能為力。

“淩師叔……”蕭留年忙扶起他,還沒說什麽,便聽幾位師叔同時開口。

“掌門,玄鷹峰柳昭,請戰守山。”

“掌門,元初境風蘭雪,請戰守山。”

“掌門,千仞峰江鋒,請戰守山。”

幾位師叔於殿下同時抱拳躬身,看得蕭留年心頭一陣血沸。他再無猶疑推讓,目光沉斂,如蓄山海之勢,站在殿間震袖道:“允!”

一字擲地,他唇邊亦綻起抹笑,待要細說如何戰,卻又見腰間紅光陡轉。

麒麟雙鶴玉?!

他笑意頓落,飛快擎起那枚僅限雲繁傳音的鶴玉。

脆生生嬌滴滴的聲音,夾著笑又含著嗔,從鶴玉裏傳出。

“雲繁恭喜師兄繼承道祖衣缽,接掌山門,成為浮滄掌門,祝願師兄仙途萬裏無阻,師門山海無恙。”

一句簡簡單單的祝語,卻叫蕭留年猛地變了臉色。

雲繁也從別鶴海出來了?

他急急掠出臨仙殿,在半空中停留片刻後,以最快的速度朝著浮海滄雲掠去,可待到浮海滄雲上落下雲頭,展目四望,神識盡出,卻隻見這片沉寂的萬妖海,與那座死一般的九霄浮海閣。

他再度擎起鶴玉,試圖聯係雲繁,可鶴玉那頭再無聲響傳來,他所有的傳音如石沉大海喚不回一絲回應。

浮滄危急,九寰大亂,雲繁會去哪裏?

外頭大敵環伺,若是落進靳楚手中,後果不堪設想……

思及此,蕭留年方寸大亂。

“掌門?”一聲溫語從身後傳來,卻是伽蘭一念跟到了浮海滄雲之上。

他的神色,依然一片寧靜,唇邊的笑讓人心生平靜。

“一念師叔。”蕭留年知道在這樣危急的關頭,他不該牽念男女之情,隻顧雲繁,然而……

“你師妹又不聽話,從別鶴海出來了,是嗎?”一念問道。

蕭留年便不瞞一念,隻道:“師叔,我很惦記她,我應該如何是好?”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竟將她與整浮滄山擺在了一起。

“你應該相信你的師妹,她那麽聰明的人,既然離開別鶴海自然有她的打算。她並非處處要你照顧保護的人,你不必因越頌曦的話將她視作你的責任而自亂陣腳。相反,你們如今要做的,是全力以赴你們各自要做的事,如此才不會成為彼此的後顧之憂,也才有餘力助對方一臂之力。”一念不疾不徐地說著,聲音中自有安定人心的氣息。

蕭留年隨著他的聲音逐漸冷靜下來。

“我懂了,一念師叔。”他收起先前混亂的情緒,深吸口氣,“玄天秘境該如何進入?”

惟今之計,就是讓他盡快取得師尊所留秘寶,有抗衡靳楚的力量,才能再圖其他。

一念不再說話,隻是轉過身,正麵望向萬妖海中死寂的九霄浮海閣,緊閉了一千多年的眼,緩緩睜開。

玄妙的力量隨著他的睜眼逐漸綻開,那是蕭留年從未感受過的力量,化作無數洪流朝著遠處的九霄浮海閣湧去。刹那間,死寂的九霄浮海閣閃起五色虹光,幾隻鶴影飛出。

蕭留年有種感覺,九霄浮海閣,活了。

一念的眼中,雙瞳泛銀,不似人目,聲音依然是溫和的:“去吧,玄天秘境就在你師尊洞府裏,裏麵收著你師尊三件本命法器,許能助浮滄度過此劫!”

蕭留年朝著一念抱拳長揖到底,而後斷然轉身,朝著玄天秘境飛去。

待他身影消失在九霄浮海閣後,一念方朝滄雲浮海外走去,那雙眼,再未閉上過。他越走越快,最後腳下生雲,縱身半空,雙眉緊擰,清俊的容顏不再,雙眸金光萬丈,化身怒目金剛,手中一柄黃金禪杖滿蓄肅殺。

浩浩仙威自他身上傳向四野。

淩佑安、江鋒、風蘭雪與柳昭四人已飛身至浮海之外,看到他的模樣毫無驚訝。

“時隔千年,你我終於再要聯手一戰。”一念將禪杖橫於胸前,一改往日平和,笑出幾分狂妄。

“可惜,穆師兄未歸。”風蘭雪問道,“你說他不日將歸,到底是何時?”

一念深深看了她一眼,回道:“蘭雪,我這雙眾生眼,能望見天下人的過去未來,卻獨獨看不到兩個人的,那兩人,就是變數。”

“除了雲繁,還有誰?”

“留年。我也看不到他的過去未來,包括他記憶裏的家人故鄉……通通都沒有,他的過去和雲繁一樣,隻有一片空白。”

是師兄,讓他保守著這個秘密,一守就是兩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