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滄和魔修的情況都非常不妙, 但相較之下,浮滄仙門要比被困在浮滄山北部的魔修大軍情況要糟糕許多。畢竟,魔修真正的修行地在西洲, 隻要西洲還在, 對絕大多數魔修來說損失的也就是先前趕去浮滄山的那批魔修, 而魔修們又各為政, 不似仙修們建宗立派,這批借著曲悲樓後人名頭倉促聚集的魔修大軍,也算不上什麽精銳。

真正的大魔修,都還藏在後麵,隔岸觀望這場混戰。

而浮滄山則已經岌岌可危, 他們在這場仙魔之爭中損失巨大, 先是道祖穆重晝隕落, 緊接著因為長離宗主陸決之死、越頌曦與魔修圍山等幾樁事,而被整個九寰仙界的修士視作與魔修勾結圖謀不軌,遭到了長離、昆虛兩宗並九寰其他仙修的聯手對付。

如今,浮滄山已有半數山巒落入長離和昆虛兩宗手中, 隻剩下七大主峰與滄雲浮海還在靠著護山大陣苦苦支撐,但一宗之力如何能與整個九寰作對?被攻破也是遲早之事。

雲繁懶洋洋地斜倚在法座上,閉著雙眸聽曲弦細說這一年多來九寰的局勢變化。

“姑姑前幾日給我發來傳音,要我再去請三位大魔君出山, 共同應對眼下情況。我聽姑姑言外之意,似要與長離昆虛兩宗決一死戰。以如今的局勢,恐怕西境已經有魔修會再出手,何況是這三位大能。一年前姑姑決定讓我召集人馬前往浮滄時, 我就已經找過他們, 但他們連見麵的機會都不曾給我, 何況如今?”

曲弦咬牙忍痛給雲繁解釋完九寰局勢,又說起越頌曦的決定。

“如今你已回來,幽瀾山自要交還到你手中,這些事也該由你來拿主意。”他一邊說,一邊挪動腳步緩緩走到她的法座之下,如從前那般倚坐在她座下,貪婪地盯著她的容顏。

比起他,她的身份更加名正言順。

雲繁隻是笑笑,對此不置可否。

“隻是我以為,姑姑對舊事過於偏執,已失冷靜。長離昆虛兩宗如今擺明是要對付浮滄山,我們又處於下風,何必爭這一時意氣?這趟渾水?趁早想辦法將人從浮滄召回才是。”他說著說著,伸出手去,像十三年前那樣,輕輕揉上她輕蹙的眉心。

雲繁閉著眼,靜靜地聽曲弦分析眼前局勢,眉間忽然傳來指腹揉推的觸感,她倏爾睜眼,對上曲弦溫柔的眼,她猛地握住他的手腕摔開,傾身狠狠捏住他的下頜,道:“你以為靳楚要對付的隻有浮滄山?若果真如此,當年那半數魔修就不會折在歸溟。這一千年來,若非有浮滄山,仙魔兩界早就不知道打過多少次。穆重晝死了,浮滄若是再保不住,你覺得靳楚下一步會做什麽?這趟渾水,我們從來都沒踏出去過!”

語畢,她將他狠狠震出,眼中不見半分舊日情誼。

曲弦被她手上的力掐得下頜浮起紅色指印,卻依舊道:“那你要如何做?憑我們是不可能請得動幾位魔君的。”

“請不動他們的是你們,不是我!”雲繁坐在法座之上,手掌攤上,掌心浮起枚巴掌大小的蛇形青錐。

“拿著這枚蛇影錐去找他們,告訴他們,天棘淵的約定還作數,如果有興趣,到幽瀾山來見我!”雲繁冷道。

蛇影錐隨著她的聲音飛到曲弦麵前,被他接下,他遲疑道:“這是……”

“你不必問太多,照做便是。”雲繁不想解釋。

曲弦握緊蛇影錐,遲疑片刻點頭領命,卻又在轉身之際忽然道:“你想救浮滄山?”

雲繁盯著他,一語不回。

“是因為蕭留年?”曲弦攥緊了蛇錐,眼尾浮出一絲血紅,“你愛上蕭留年了?”

“我與他之間的事,輪得你置喙?”雲繁好笑地望著他,“不過告訴你也無妨,我是愛他。”

曲弦忽覺胸口一痛,唇間猛地湧出一口血來。

“不會的,你不會愛上他,你可是幽瀾。”他喃喃道。

他的幽瀾,可以不愛任何人,包括他在內,但絕對不能……愛上他以外的男人。

————

浮滄山,照心幻境。

蕭留年麵紅耳赤地看著倚在自己懷中的少女,淡淡的幽香鑽入鼻間,綿軟的雙臂蛇一般緊緊他的脖頸上,迷離的目光泛著盈盈水光,祈求般看著他,像是一隻等他喂食的小奶貓,口中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舌尖時不時舔過他的脖子、耳垂、臉頰、唇畔……

隻是輕輕的一挑,濕漉漉的,讓人發癢,生燙,心猿意馬。

這樣的事,他隻和雲繁做過。

懷中的少女,和雲繁有著同樣的眉眼,同樣的神情,她正在撩撥他的師尊穆重晝,但蕭留年已經分不清自己和師尊了。

“曲!悲!樓!”穆重晝如同石頭般坐著,一動不動任由懷裏的少女為所欲為,神情沉如夜色,可臉頰卻已泛起重重紅暈,清澈的眼眸更是被某些情緒所染,憤怒中又帶三分瘋狂。

他早已經發現她的身份了——在她心魔作祟修為暫失,不得不在他這裏尋求庇護時;在他身陷萬妖海不得出,與她一起被燭蛇吞入腹中,糾纏擁抱被送出萬妖海時;在他們遇到歸溟追殺他的異修同陷生死危險,她被迫出之時……

他帶著她曆煉,二人在一起了很久時間,久到即使穆重晝已經看穿她的身份,卻遲遲不願揭破。

那層薄薄的紗若是捅破,他們很可能連朋友都做不了。

一為仙,一為魔,皆是九寰齊名的人物,他們殊途不同道。

可歸溟事態越發嚴峻,他必需前往查探,也必需找到曲悲樓,她的身份再難掩藏,誰曾想卻在攤牌之際,她給他下了毒。

“穆哥哥,我還是喜歡聽你叫我小樓。”小樓摟著他,在他耳邊吹著氣道,“你別怕,這不是什麽要命的毒,隻是讓人欲生欲死的毒。”

她有燭蛇在身,血中天然帶有燭蛇的奇毒,境界又和穆重晝在伯仲之間,她下的毒,穆重晝一時半會解不了。

“我喜歡穆哥哥。”她像條蛇般,貼著他摩挲著,一點點勾起他潛藏的欲、望,“穆哥哥不喜歡我嗎?”

“不喜歡!”穆重晝閉上眼。

“你騙人!”小樓歪著腦袋,沒有一點點大魔修的氣勢,“在異修麵前,你說若他們敢動我分毫,就算拚卻魂神,也要與他們同歸於盡;在萬妖海裏,是你抱著我不肯撒手;在常平村時,你我假扮道侶時,你親了我……”

一樁樁一件件,未曾言愛,卻處處是愛。

小樓篤定穆重晝的心。

蕭留年卻是一怔——他又一次聽到常平村,那個雲繁口中並不存在的小村落,原來在一千多年前,真的存在過。

小樓說著說著,傾身吻向穆重晝。柔軟的唇瓣才剛貼上,穆重晝的眉心便狠狠一皺,身體跟著一顫。蕭留年察覺到他心裏翻江倒海般的混亂,就仿佛……雲繁吻來之時他淩亂的心緒般。

他分不清雲繁和小樓,也分不清自己和穆重晝。

外頭淅淅瀝瀝下起雨來,天色昏沉,寒氣來襲,這個簡陋的洞府內,穆重晝終究沒能逃過小樓的撩撥,是她下的毒也好,是出於他的本心也罷,這一夕貪歡,極盡纏綿。

至天明。

毒去,春散,穆重晝恢複清明,冷眼看著曲悲樓,曲悲樓卻笑吟吟地與他對望,一點兒也不怕他發怒。

“錚——”

穆重晝拔出傾海劍,劍尖指向她。從來沒人敢用劍指她,但這一刻,曲悲樓卻無動於衷地任由他的劍尖對著自己的咽喉。

那劍,終究沒能落下。

穆重晝收起劍,轉身離去,沉重的腳步踩得地上枯枝發出“嘎吱”的聲響,打破這洞穴內的沉寂。

“穆哥哥,其實……昨天我下的毒,隻是讓你無法自如行動罷了,並無其他。”曲悲樓帶著笑意的聲音響起,“**也講個你情我願才有意思,我可不會用毒來強求這些,穆哥哥,是你動了心。”

穆重晝的腳步一頓,停在了原地,隻片刻,他又再度邁步。

“穆重晝!”她依然是笑著的,卻加重了語氣,連名帶姓地叫他,“我們打個賭,賭你一定會來找我!”

“我自然會來找你!歸溟之事,我還待與曲魔尊商談。”穆重晝淡道。

他出現在龍棘淵本來就是為了尋找曲悲樓,怎料陰差陽錯救下的少女,竟就是傳說中那位大魔修曲悲樓。

“不,我的意思是,你不會為了歸溟之事來找我,你來找我,就是為了我!”她篤定道。

麵對詭計多端的她,穆重晝並沒留下任何話,頭也未回離開了。

長久的陪伴後,二人第一次分開。

穆重晝帶著浮滄山的修士們,二征歸溟。那場戰,也鬥得十分艱難……穆重晝以為自己不會有空閑想曲悲樓,也不會再回憶起和她之間的荒唐事,然而……就如同蕭留年的每一次自欺欺人,穆重晝也不例外。

他是思念她的,那個詭計多端花樣百出的女人。

他以為自己不會再見她,至少,不會如她所願那般見她,然而他錯了。二征歸溟的戰事到最後,他遇到了一生之中最可怕的對手。

那場鬥法打得天昏地暗,幾乎摧毀了歸溟附近千裏河山,他雖然贏了,卻贏得非常艱難,也非常痛苦。

因為這場鬥法裏,並不隻有他一個人。

曲悲樓在他身上下了同生共死符……她雖然不在他身邊,卻替他硬生生扛去了一半傷害。

鬥法結束,穆重晝沒和任何人交代半句話,瘋了般趕到龍棘淵。

曲悲樓渾身是血坐在那棵參天大樹的樹杆上,袖管下的手臂還在往下滴著血,雪白的肌膚襯得那紅色愈發觸目驚心,她卻隻管看著穆重晝笑。

哪有人拿自己的命來賭?

那一刻,穆重晝什麽也說不出,隻是飛身上前,將她擁入懷中。

蕭留年知道,師尊的心,徹底丟了。就像他在別鶴海裏輸給了雲繁,師尊也輸給了她。

而他……他眼裏心裏看到的,仿佛是浴血的雲繁坐在樹下衝著他笑,他的心揪作一團。

穆重晝叫她小樓。

而他叫她雲繁。

蕭留年無比清晰地意識到,這不是輪回。

其實他們都該知道,哪怕是輪回轉世,這天下也不會有兩個容顏與性格都一模一樣的人。雲繁並不是師尊和曲悲樓的女兒,她就是曲悲樓。

那個師尊一輩子都念念不忘的女人。

她死在了歸溟。

蕭留年心裏忽然湧入巨大的痛苦,他忍無可忍地蹲下身去,脫離了穆重晝的身體。

下一刻,天昏地暗,眼前景象再換。

黑霧彌漫,陰氣蝕骨,四周沒有一點生氣與靈氣。

蕭留年認得這個地方,這裏是歸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