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楚眉頭大蹙, 他察覺到了一股讓自己恐懼的氣息,正從萬妖海上的九霄浮海閣……不,應該說是蕭留年的身上傳出來。

那是種讓他熟悉的, 充滿悲憫的溫柔氣息, 沒有太多逼人氣勢, 這本就是蕭留年身上的氣息, 像極他的師尊穆重晝,隻不過今日這股氣息更加濃鬱,添加了屬於上修大能才會擁有的浩然仙威,於是便有了這如同世間的山川湖海與廣博天地般可以包容萬物的氣息。

這是讓人極其舒服的氣息,但對靳楚來說, 卻無比紮心且, 這喚醒了他本能的恐懼與屬於舊日的記憶, 那些無處不在的對比,將他襯得像陰溝裏的老鼠——睥睨天下高高在上的仙,其實藏著一顆卑劣陰暗的心。

他的眼角不自覺彈動了一下,目光變得陰狠, 那抹從容不迫的淡漠生起裂紋,沒等蕭留年走到岸邊,也沒給他說話的機會,就出了手。

屬於返虛期的力量由他手中碾向四方。毀天滅地般的殺力以滄雲浮海為中心, 向浮滄四周震**開,所過之處,山石草木盡化齏粉,便連那些原本追隨於他卻離開的修士, 也都受到衝擊, 在這可怕的力量下經脈寸斷。

他像憎恨穆重晝一樣, 憎恨蕭留年和這座浮滄山。

雲繁一句話都還沒與蕭留年說上,就感受到這股恐怖的力量,她隻與他一眼交錯,掌中祭出五色鶴羽,雙手翻飛疾速掐訣,萬妖海中裂口再現,兩海相通,仙魔氣受她召喚,帶著無上力量衝出裂口,化作黑金雙色的龍形。

“隱山爐,升!”那廂蕭留年停下腳步,眉不驚眸不動地祭起手中隱山爐,仙魔雙色龍飛至他腳下,馱著他穩穩而起,將他送到雲繁身上。

蕭留年不管身邊情勢如何,隻交由雲繁應付,手中法訣翻飛如蝶,神秘而浩瀚的仙力從隱山爐上釋放出來,山巒虛影浮現,漸漸變大,竟化作龐大山脈的透明虛影,與整個浮滄山的萬千山巒重合。

刹時間,那股毀天滅地的力量,被隱山所納,震動停止,山石不再傾塌,四野修士從惶恐之中漸漸回神,而後倉皇向浮滄山外逃離……

啪——

一聲細響,隱山爐卻在此時綻起一道裂紋。

穆重晝的這件本命仙寶,竟有崩潰的跡象。

“返虛圓滿期?”蕭留年沉忖道。

能一擊就破壞了隱山爐的境界,非返虛圓滿期的境界不可,這比他們先前對靳楚境界的判斷,要高出了許多。對方藏得太深,他們低估靳楚的境界了。

“難怪非要六柱靈根不可。”雲繁亦是挑起眉梢。

返虛圓滿期已是臨仙境界,再往下就是接雷劫飛升上界,可他這境界修得本就不堪,道心也未領悟,能修到這一步已是極致,想接雷劫是絕無可能的事,而縱觀九寰仙界,能夠助他承受天雷並擁有全新天賦的,隻有六柱靈根。

仙魔雙色龍已將蕭留年送到雲繁身邊,兩人依然沒有對話,隻互望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到有驚無懼的目光,忽化淺笑。

靳楚一擊未成,冷笑兩聲,翻掌祭出暗青色天絕牌,牌分五枚,每一枚都蓄金木水火土五絕術,被他逐一擲出,化作五道光芒朝蕭留年攻去。隻是還沒逼至蕭留年麵前,萬妖海中已然掀起巨浪,巨浪從半空落下,化作粘稠之力,將那五靈之術纏住,一道血影穿透這層巨浪飛出,朝著靳楚掠去,正是已化蛟形的蛟蛟。

雲繁站在蛟蛟的腦袋上,隻將那方玄青麵具覆上自己臉龐,刹時間,她周身氣勢頓改,隻剩滔天殺意與魔氣,手中化出一柄長戟橫掃而下,早已彌漫四周的仙魔二氣隨她而動,攻向靳楚。那廂蕭留年亦未留手,掐訣祭出大宙印,紫印飛到半空,化作山巒大小鎮在了靳楚頭上,印章底部的四仙圖清晰可見,幾道光芒閃過,四仙虛影脫離印章,化作兩男兩女四名上仙,將靳楚圍在正中,以這四人為界,半個滄雲浮海都被籠在其中,成為他們的鬥法戰場。

上修鬥法萬物皆毀,不能叫他們毀了浮滄山,是以大宙印為界,隱山爐為禦,將浮滄山與他們三人的鬥法阻隔開來,但靳楚境界太高,大宙印和隱山爐也隻能撐得一時三刻。

“傾海!”蕭留年此時方厲喝道,人從黑金龍上掠起,隻聞“錚”地一聲脆響,銀亮的傾海劍出鞘,自動飛入早已化作流星的他的手中。

刹時間,淩厲劍意肆虐,傾海一劍可摧四方,隻聞得“嘩啦”的聲音響起,四周不見海浪卻聞浪聲,劍作海,海作劍,與雲繁手中長戟所化的血色長影同時朝著靳楚掠去。

站在浮海滄雲上的淩佑安諸君,與散落各山頭早已停戰的修士們,感受到這傾天覆地的力量,不約而同為其所震,皆仰頭望向被青光籠罩處,盡管那三人的身影已經看不清了,但他們依舊屏息盯著。

也不知多久,仿佛隻是瞬間,又仿佛過了多年,眾人終於看到三道身影分落兩端。

雲繁落回蛟蛟頭上,臉上的麵具與那隱山爐一樣,浮現無數裂紋,似乎下一刻就要碎去,蕭留年腳踏海浪浮身半空,唇瓣染血,手裏傾海劍嗡嗡顫抖不歇。

“哈哈哈……”與二人相對而立的靳楚忽然仰天長笑,“就算你穆重晝百般籌謀又如何,境界之下,憑何與本尊鬥?!”

他已然看出,雲繁與蕭留年二人的境界,並沒達到舊日曲悲樓和穆重晝的實力,隻在化神期中後期而已,之所以有能力與他一戰,憑借的不過是他們彼此手中屬於前人的法寶和餘力,以及這萬妖海和別鶴海的力量。

說話之間,他手中已經聚起黑光。

“師妹。”蕭留年拭拭唇,臉色雖白,神情卻依然自若,“記得師兄教你的天衍誅邪陣嗎?”

“當然記得!”雲繁應道。

“浮滄眾修聽令,起陣誅邪!”蕭留年踏浪飛出,隻將傾海劍祭於身前,朗聲道。

這一聲傳遍浮滄千山,站在滄雲浮海上的淩佑安、一念、江鋒、出海月、風蘭雪、柳昭、孟不洗並各峰弟子,千仞峰的蘇長晏,太華山的鍾敏心,紫宸峰的慕漸惜,玄鷹山的霍危,甚至就連越頌曦,都隨著眾人,同時掐起道訣。

“誅邪從心,令隨神動。天衍大道,邪祟盡除。”

雲繁嬌脆的聲音與蕭留年清亮的聲音同時響起,天空中忽然竄過無數銀電,朝著大宙印所在的方向聚來。

“誅邪從心,令隨神動。天衍大道,邪祟盡除。”四野同時響起同一句話,無數道銀光從浮滄山的山野間直衝雲霄,化作一道道細電,遊向大宙印,再以極快的速度湧入印中,大宙印的底部雲團翻滾,蛇電竄行,浩浩天威傳來,仿如雷劫,四仙臉上已生怒相。

靳楚眉頭頓蹙,他感受到了這股讓人發抖的天威神力,竟蒙生退意,怎奈大宙印下,避無可避。

而隨著這股堪比天雷的神威聚集,劈啪數聲,隱山爐和大宙印上同時生起無數裂紋。

雲繁與蕭留年二人以化神之軀,頂著這巨大壓力,目凝神聚,再無半分留手,各施全力,隻聞得“轟隆”一聲雷響,一道銀電從大宙印的雲團圖中正對靳楚落下,被靳楚手中黑光裹住。

熾烈光芒隨消失,天地仿如陷入無力黑暗般,地動山搖,從浮滄山一路傳遞到九寰各處。

靳楚的神情卻愈加猙獰,那點被黑暗吞噬的銀光漸漸透過黑光,化作無數箭矢,又似細電,落在靳楚身上。

淒厲叫聲響起,天雷神電直擊魂神,靳楚隻覺得一陣撕心裂肺之痛,身體已皮開肉綻,頃刻間就將衣裳盡染,他跪倒在地,再不複先前從容。

“當年你趁穆重晝受九重天雷之時痛下殺手,今日,便也讓你嚐嚐這天雷滋味!”

冷冽聲音帶著恨意響起,麵具與長戟寸寸碎裂,露出雲繁絕色無雙卻滿含怒恨的臉。

大宙印與隱山爐也漸漸化為齏粉,這四件充滿著前人力量的神兵仙寶在龐大的力量之下崩潰消散,隻有傾海劍仍甕動不休地浮在蕭留年身前,他目光沉冷,掐訣控劍——

傾海劍“錚”地飛起,劍尖朝準靳楚眉心,化作疾電飛去。

麵對這誅神的最後一擊,已成血人的靳楚卻縱聲笑起。他的身前,多了一樣東西。

那是個並不起眼的木匣子,上麵繪著繁雜的符文,隨著他染血的手掌印上而緩緩打開。

讓雲繁無比熟悉的氣息頃刻蔓延,她神情頓變,轉頭望向蕭留年,卻在他臉上同樣看到了驚愕。

一道黑霧從匣子裏飛出,竟化作鬼爪抓住了傾海劍,隨著這一道黑霧,那匣裏突然飛出成百上千道黑色霧氣。

滿山遍野看到這一幕的修士盡皆色變。

是噩霧。

————

若然噩霧在浮滄山蔓延開來,不止浮滄山淪為第二個歸溟,甚至整個九寰都將不保。

不論是雲繁、蕭留年還是在這浮滄山的任何一個人,都沒想到靳楚為了自己,會這裏放出噩霧,隻看得滿心驚懼震愕,後背生冷。

“難怪歸溟的封印這些年會突然潰散,原來是他暗中祭煉噩霧……”淩佑安想起這百年來歸溟異狀,用力攥緊拳頭。

“可惡!”江鋒怒不可遏罵。

越頌曦卻隻擔心地看著遠處。曲悲樓和穆重晝的餘力已經用盡,雲繁和蕭留年又該如何對付眼前局麵?

“想殺我?那就都來給我陪葬!”靳楚坐在噩霧之匣後獰笑道,“穆重晝,我就不信,我贏不了你!”

噩霧已經肆虐開來,帶著傾海劍飛向蕭留年與雲繁二人。蕭留年看了眼萬妖海的正中央敞開的裂隙,忽然間目光一沉,似作出什麽決定般飛身而起,可未飛出十步,腳踝忽被一物纏住。

他回頭一看,隻見素光緞纏住了自己的腳,另一端被雲繁緊緊攥於掌中。

“師兄,千年前曲悲樓那招,可不好再用。”雲繁看穿他的想法,道。

“雲繁!”蕭留年望著她,他也不願如此,然而……將噩霧全部引入別鶴海中,他再以自己為眼,堵上別鶴海與萬妖海間的裂隙,以此將噩霧封印在別鶴海內,化解九寰危難,保她安全無恙,這是他眼下能想到的唯一辦法。

“我不想和你分開。”雲繁一邊搖頭,另一手卻飛快掐訣,“還有一個辦法。”

隨著她的施法,巨大蛟蛇在半空盤成團,靳楚所在地麵陡然亮起無數黑色光芒,一片巨大的法陣隨之浮現,雲繁的肌膚亦隨著這個法陣而爬起無數紅色細紋,將她的容顏襯出幾分猙獰邪魅。

“禁術噬魂獄?!”越頌曦第一個認出了此陣法。

這是魔界最凶狠的禁術,以自身修為為代價,將怨氣化魔煉得噬魂獄。噬魂獄中召喚出來的,全

是被對方害死的亡魂。對手生前作惡有多少,噬魂獄的威力就有多大。

這一禁術,雲繁當初對付黑袍怪時,就曾經施展過,然而那時她境界不夠,又不願承受反噬,所以隻是佯裝樣子嚇唬黑袍怪而已,但今日則不相同了。

“雲繁!”蕭留年已經料到她要做什麽了,不禁急上眉頭。

禁術之所為禁術,除了因為威力太過可怕外,還因為它的反噬之力同樣可怕,他不想雲繁受此反噬。

他受千年孤獨,百年折磨,方換她歸來,怎舍她再因此而承受丁點傷害?

但大陣已啟,誰都改變不了。

靳楚亦是愕然看著地麵化作一片幽暗深淵,深淵之中探出無數慘白手來,帶著叫人驚恐的力量攀到他的身上,而他身邊的木匣也漸漸陷入其中。他一咬牙,伸手將木匣撈入懷中,站起身來,拚卻餘力斬斷這些手,飛身半空。

“都是生前被我殺死的人,何足為懼!”他看著深淵不屑道。

以雲繁如今境界所施的噬魂獄雖然可怕,但還不足以難住他。

“是嗎?”雲繁笑笑,“那你再仔細看看!”

一語未落,那煉獄深淵中忽然間緩緩站起了一個人來。

不止是四野修士,浮滄弟子,七位師叔,就連蕭留年和靳楚亦是震驚非常。

被雲繁從煉獄裏召出來的,是穆重晝。

“看來你真的忘記自己害過哪些人了!”雲繁一邊笑,一邊流淚,看著那道熟悉的虛影飛起,一掌握住被噩霧纏住的傾海劍,朝著靳楚掠去。

“別……別過來!”靳楚看得心驚膽寒,卻退無可退,被傾海劍一劍入腦。

一個光亮小人從他天靈蓋上湧出,迅速朝著遠處逃遁,赫然就是靳楚元神。可沒幾步,小人就被一隻手掌攥入掌心。那隻手掌的主人也並未將靳楚元神拈滅,他隻是一手捏著靳楚的元神,一手倒執傾海劍,將劍刺入封存噩霧的匣子中,而後帶著這兩樣東西,回落深淵。

他似乎想要回頭,可肩膀顫了顫,始終沒有回頭,背對著雲繁與蕭留年二人,緩緩沉入了深淵煉獄之中。

噩霧消散,地麵漸漸恢複如常,隻留下一片焦痕。

雲繁脫力般落地,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擅用禁術,這反噬足夠要她性命,然而她雖然感受到體內修為的流失,卻沒有意料中痛不欲生的痛苦,這並不正常。

一念閃過,她倏地抬頭,看到抱著自己的蕭留年,他的臉上同樣爬滿血紋,眉宇間籠著一道黑氣,神情卻是明朗的。

“同生……共死符?”她喃喃著,忽然縱聲長笑起來。

什麽時候,他竟也學去她的手段?悄悄給她用了同生共死符,替她承受了另一半反噬。

蕭留年並沒說什麽,隻是收緊手臂,將她狠狠擁入懷中。

“掌門師兄。”她低聲一語,反手摟住他的脖子,隻道,“我全身都疼,你抱我可好?”

“好。”蕭留年攔腰抱起了她,麵朝眾修掠下。

雲散霧去,天光齊湧。

作者有話說:

下章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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