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繁在洞裏等了蕭留年一天一夜。

昨日雖被雲繁一語點醒,但還需要查探清楚,再做足準備,蕭留年才放心帶著雲繁離開,是以與雲繁說完話後他就往蛇淵查探掐算布置,一夜未歸,至翌日傍晚天色微沉之際方回來。

雲繁對此不以為意,按她的脾性,有更直接便給的破陣方式,她絕不會多花心力,什麽天下蒼生黎明百姓,從來不在她的考慮中,當然,她也不會阻止蕭留年,隻要能夠離開這裏,她不在乎他用什麽辦法。

“上來。”蕭留年蹲到她麵前。

雲繁再次趴到他背上,待柔軟的素光緞將她與他捆緊,他才起身,收起洞中一切,點足掠起,離開這個住了三天的簡陋洞府,朝蛇潭飛去。

不過幾個呼吸的功夫,二人已到蛇潭旁邊。

“雲繁,含著這枚珠,莫吞。”他取出顆藍光流淌的珠子遞給雲繁。

雲繁認得此物。

藍鮫珠?這可不僅是避水至寶,其中還蘊含純淨水靈氣,於修煉有大助益,可是有市無價的稀罕貨。

她毫無遲疑一口含下鴿子蛋大小的鮫珠,又聽他道:“一會下水會有些冷,你忍著些,閉上眼,別害怕。”

雲繁含糊不清道:“我不害怕。”

蕭留年便再沒言語,彈指綻起一道青光,將二人一起籠罩,而後輕躍半空,帶著雲繁,如一尾魚般筆直入水,濺起幾點水花。

有鮫珠在口,雲繁入水之後呼吸無礙,隻覺得一陣涼意來襲。潭水的冰冷,上回蕭留年帶著她與禍蚺惡鬥時,她就已有體會,但那時他們並沒深潛入潭,感受有限,這次蕭留年帶著她往潭底遊去,涼意就越來越明顯,漸漸成了寒意,哪怕有蕭留年的護體青光,也阻擋不了這股漸強的寒意。

禍蚺的屍體還在沉在潭水之間,蛇鱗折射的幽光讓巨大的蛇身像片詭異冰山,雲繁半睜眼,從禍蚺的屍體旁遊過,跟著蕭留年越來越往下。

蛇潭比她想像中的要深,禍蚺屍體很快離遠,四周的光線也逐漸消失,最後隻剩蕭留年的護體青光綻放的淺淡光芒,照不見前路。

一片渾噩黑暗,如同陷入無盡深淵。雲繁情不自禁摟緊蕭留年的脖子,除了冷以外,四麵八方似乎有無數怪力向她壓來,胸口後背都如鎮巨石,她有些喘不過來。

蕭留年已經麵色冷凝地停在黑暗之中,他已經感受到背上小丫頭急促的呼吸,可潭底有整個法陣的力量鎮守,他們要想出去就必需頂著這股力量。

他倒能撐住,但雲繁凡人之軀,就難說了。

瞧著雲繁的狀態,他心生退意,道:“罷了,你吃不消,我們還是再做打算。”

語畢他剛想往回遊,脖頸卻叫雲繁死死摟住,她的頭抵在他頸側,不停地搖著。

嘴裏含著鮫珠,又在水裏,她不好說話,隻能搖頭。

蕭留年轉頭,隻見她在水裏圓睜的雙眼,眼尾一縷紅,很是倔強地盯著他。他思忖片刻,斷聲道:“好,那你撐住!”話音未落,他雙手疾速掐訣,白皙的手指在水中翻飛如舞,青光大熾,

盡數籠在雲繁周身,他又往潭底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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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月高掛,月光籠罩著一片碧湖無波,可忽然間湖水劇湧,朝著某個方向旋轉,一個巨大漩渦出現在湖中央,不過眨眼時間,漩渦中心飛出一道人影,如同流星般掠到岸邊。

“雲繁?!”蕭留年顧不上渾身濕透,一落地就將背上的孩子放下。

小丫頭已經站不穩,才剛倚入他懷中,立刻“哇”地一聲朝前吐出一口血,沾著血的鮫珠隨之滾落地麵,觸目驚心。她委頓於他懷中,煞白的臉,殷紅的唇,一雙眼又紅又水,像要哭似的。

這是被潭中陣力傷了髒腑。

蕭留年自責不已,不由分說將手貼上她的眉心,又道:“按我說的做,你放輕鬆,無思無念無慮,致虛極……”

一股渾厚的暖流自他掌心流進她眉間,經識海化入經脈,刹時間,她因水中巨力而翻攪的髒腑漸漸平靜,體內的刺疼和冰冷都隨之緩解。

這不是靈氣,是他修行多年的仙力。

他在用他的仙力替她療傷。

可她修的是魔功,就算眼下功力暫失,化作幼童模樣,但魔體仍在,仙魔相斥,難以互融,源自浮滄山的純正仙力是會對她造成影響的。

雲繁微蹙眉心,正想推開他的手,可意料中仙魔相斥的情況並沒出現,取而代之的是源自四肢百骸的舒坦,就像很多年以前她築基時所感受到的……

他的仙力不僅被她完全吸納,竟還帶來築基的感覺,這十分古怪,要知道,她百餘年前就已結成魔丹,早就過了築基期。

這個偶然發現讓她暗自心驚,還沒想出原因,蕭留年見她臉色好轉,已收回手。

“以後,不可再如此逞強了。”蕭留年拭去她臉上血跡,又道,“不過此事也怨我,太過托大,累你至此。”

雲繁回神,暫收心底疑惑,看了看四周,問他:“留年哥哥,我們這是離開蛇淵了?”

蕭留年點頭,又望望天際星辰,回道:“出來了,此地應是冥山南麵的飛鳳山,再往南走幾十裏,就是飛鳳鎮。”

話音未落,他腰間傳音玉青芒疾綻,他祭起傳音玉。玉內傳出好幾段傳音,有男有女,皆為他的同門,語氣驚急,想來這幾日與他失去聯係,都在憂急他的安危,他便挨個回複過去,沒有落下任何一個人。

過沒多久,就有人傳回音訊:“謝天謝地,大師兄你總算有回音了,可急死我們了。我們這裏一切皆好,冥山六洞已被攻下,誅殺冥山老魔三人,擒餘孽十九人,其餘低修遣散,師叔正帶著我們滌清冥山魔氣,現下已差不多了,再兩日就可趕往飛鳳鎮與師兄會和。”

知道自己的同門安好,且已完成師門交托任務,蕭留年麵露笑意,溫和地同那人說了兩句,約定飛鳳鎮會和。

飛鳳鎮離此不遠,蕭留年不想耽擱,早點到凡人城鎮,就能早點給雲繁尋個舒適的落腳地,以便養傷。如此打算著,他召出石守,將雲繁放在石守巨大的掌心上。

“我們去飛鳳城。”簡單一語,他帶著石守朝南掠去。

隻聞隆隆幾聲,石守捧著雲繁拔地而起。

幾十裏的距離對修士來說,不過眨眼而已,雲繁一個囫圇覺還沒睡上,二人已至飛鳳鎮附近。因恐驚擾凡人,一行人離城三裏便落下雲頭。

天色已晚,城中隻剩寥寥燈火,夜風微涼,雲繁披裹著素光緞半躺在石守掌中假寐,心裏繼續琢磨起自己身體吸納蕭留年仙力之事。

正百思不解之際,四周林風忽變,深沉夜色中傳來兩聲聽不真切的呼喊,她睜了眼。蕭留年腳步已停,神識鋪展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朦朧月光夜籠著不遠處的密林,草木搖曳,似張牙舞爪的惡獸。黑黢黢的密林內不到半裏的地方,有人慌亂地朝著林外奔逃,身後是道看不清真容的黑影,鬼魅般追著那人。

沒跑幾步,那人便絆到枯木摔在地上,驚恐地看著已經襲到身後的影子。

眼見那人將被黑影吞噬,卻聽“砰”地一聲巨響,黑影似狠狠撞上無形之牆,慘叫一聲被彈出數丈,青光陡現,籠在黑影頭上,黑影原形頓明,竟是個身著華服卻赤麵獠牙的猴麵妖物。

“何來妖物在此作祟?”冷冽喝聲從天而降,林外清淺月華之下,有人緩步而來,手拈金符,容色無雙,似踏月而來的仙人,看得地上那人一怔。

遠處青光如同籠子般罩在妖物頭上,妖物不斷怒撞青光,卻屢屢被青光撞回原地,半步也踏不出去,隻能發出憤怒嘶吼。

地上那人已然回神,麵帶驚恐地爬到蕭留年腳邊,拽住他的衣擺,顫聲道:“仙君救命……”

那聲音一出,雖帶驚恐,卻似黃鶯出穀,極為動聽,再看那人,她正仰起臉望著蕭留年,巴掌大的小臉泛白,雙眸噙淚,櫻唇微抿,竟是個年約十七八的貌美女子,逃跑雖至簪斜鬢亂,卻更生楚楚之態,惹人愛憐。

雲繁已轉個身側躺石守掌中,手肘支頭,唇邊慢慢勾出笑來。

猴麵狐,通人語,擅幻術,常幻化人形潛入凡間獵食,

不過,她並不關心這隻妖物,她的注意力全在那女人身上。

“仙君救命!那妖怪要吃我!”女人嚶嚶啜泣地,攥緊蕭留年衣擺,身體微傾,薄紗衣襟無知覺滑落,香肩半露,幾縷亂發落在雪膚之上,可憐之餘,又現香嫩。

這般我見猶憐的少女,很少有男人能抗拒。

蕭留年卻沒低頭,俊麵覆霜,隻盯著猴麵狐,手中疾速掐訣,罩在猴麵狐身上的青光漸漸收攏,很快便化作青珠,將猴麵狐困於其間,飛回他掌中。

“姑娘請起。”他這才垂眸,語氣依舊無波瀾,“你怎會深夜被妖物追逐在此?”

少女微喘,芳魂稍定,顫道:“仙君有所不知,奴乃是飛鳳鎮人士。半年前鎮上搬來一戶人家,那戶人家的家主是位公子,恰逢我父母替我尋親事,見他生得儀表堂堂,談吐風雅,就將我許配於他,婚期就定在昨日。怎想拜過天地,洞房之際,他將我帶到此地,露出原形,說要奪我之陰,食我之肉,我趁他不備逃出……仙君若是不信,此地往北約一裏路的山坳裏,便是他的藏身洞,我……”

她說著說著,眼中垂淚,目光卻凝在他腰間所綴玉佩上。

雲繁跟著看了眼,他腰間所懸乃是傳音玉,玉上雕的是浮雲滄海——浮滄的宗門徽記。

蕭留年仍未出手扶她,“我並非不信你,隻是問明事情原由。你既是飛鳳鎮人,我送你回家。”

哪想少女聽了此言,卻哭得更傷心,梨花帶雨一般。

“仙君,奴……奴歸不得家!家中親族、鎮上百姓親見我已嫁予妖物為妻,縱我未被妖物染指,可……”

“姑娘,既是妖物作祟,你也是受害之人,說明原委便好。”蕭留年勸道。

“仙君,人言可畏,就算爹娘不棄,我與妖物拜過天地,又相處了一夜,如何說得清楚。回去了,也是死路一條……”她雙手掩麵,泣不成聲。

蕭留年眉頭緊蹙,神情比對付禍蚺時還要嚴肅,隻道:“姑娘先起來吧。”

少女抹了抹淚,緩緩起身,未等站穩,忽又一聲輕喚,身體隨之朝蕭留年軟倒。蕭留年不得不出手扶住她的皓腕,問道:“姑娘沒事吧?”

“多謝仙君,許是才剛逃跑之時傷了腳踝。”少女又一抬頭,雙眸盈盈帶淚,忽然道,“仙君,您救了奴一命,人道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奴身無長物,無以為報,若是仙君不棄,不如就讓奴……”

“以身相許”這四個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少女的話就被脆生生的童音打斷。

“爹爹!”

蕭留年以為自己聽錯,轉頭望向石守,卻見雲繁不知何時已被石守放到地上。

少女亦是一怔,這才發現眼前修士的身後,還有其他人。

那個孩子,是他的女兒?他成親了?

“爹爹!”雲繁又喚了聲,小跑到蕭留年身前。

蕭留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滿眼詫異地與她對視,雲繁隻輕眨了眨眼,脆道:“爹爹,這個姐姐傷了腳,不如讓石守帶著她走。”

她說話的時候,氣息有些不順,蒼白的臉龐帶著病容,傷勢未痊愈,仍舊虛弱。

蕭留年看她時眉間霜冷已散,這時也已想明白那聲“爹爹”的意思,沒再給少女說話的機會,手裏稍運氣勁,便將少女送到石守掌中,道:“姑娘坐好,我送你回家。”

語畢他又看向雲繁:“你……”

雲繁隻衝他豎起雙手,道:“爹爹,要抱!”

“……”蕭留年默了默,認命地俯身擎抱起小雲繁。

雲繁安逸地將下巴擱到他肩頭,目光越過他的肩,望向坐在石守掌心上的少女,露出森白的牙,甜甜一笑。

少女正懊惱心慌,陡然對上她的笑,背脊忽然生涼。

作者有話說:

榴蓮哥哥喜當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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