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資料 百樂門的前世今生

舊式文人的鋪陳功夫,文字間也有了熙熙攘攘的味道。百樂門之於上海人,無異於一個熙熙攘攘的夢。“月明星稀,燈光如練;何處寄足,高樓廣寒;非敢作遨遊之夢,吾愛此天上人間”,此詩特為1932年百樂門建成所作。詩的作者已不可考,詩裏的情緒卻是明明白白的。百樂門的金色年華是在萬眾的嘖嘖讚歎中度過的:旋轉樓梯,玻璃地板,彈簧舞廳……每夜彩燈絢爛,歌舞升平,人頭濟濟。

百樂門由盛宣懷的女公子盛愛頤提議興建,背景是最洋氣也最喜歡洋氣的中國城市上海。那時的百樂門是“矗然”的,據說晚上光環可以照到一裏之外,幾百輛的轎車停在周圍的各條馬路上,每輛車都有自己的編號,客人快要離開時,號碼便在9米高的玻璃銀光塔上用彩燈顯示出來。張學良時常光顧;陳香梅與陳納德的訂婚儀式在此舉行;徐誌摩是常客;卓別林夫婦在上海隻逗留了一天,指名要去百樂門跳舞。舶來品爵士樂因為百樂門在十裏洋場大規模流行,形成風靡了整整一代人的“百樂門舞風”,“摩登”一詞迅速繁殖,並成為那個時代的標誌。時至今日,無人堪奪。

眼下,重新修繕後的百樂門靜靜立在靜安寺一隅,已非當年的“矗然”,個頭也比不過隔壁的商務樓,斜對門大洋馬一般的久光百貨輕易便把它遮了個嚴嚴實實,它也見證著中國娛樂的70年變遷。十幾年來,整個上海如同被放大鏡放大過,連靜安寺的廟堂都成了令人瞠目結舌的金黃色,惟有眼前的百樂門,依然披掛著灰色的外衣,即使夜晚點起燈來,也未必能在滿街的霓虹閃爍中探出頭來。

“當初的設想就是盡量恢複原貌,還上海人一個30年代的舊夢。”百樂門的公關沈先生稱。穿過稍嫌冷落的門庭,轉過曲徑通幽的旋轉樓梯之後可以看到,大堂裏光線幽暗,牆壁、天花板、吧台上蜿蜒著沉沉的巴洛克式花紋,據說比當年更為繁複,左邊是舞池,若幹盞偌大的水晶吊燈掩映下,10多對曼舞的身影,四周是歐式回馬廊包廂。正對著的五指形沙發約有半牆高,白底上黑色的斑馬紋,其實更符合超現實主義的作風,不知為何,擺在此處,極像一隻纏繞著藤蔓植物的大手,可以將人生生地吸回過去。

冷不丁就想起白先勇《金大班的最後一夜》中的一句:“百樂門裏那間廁所隻怕比夜巴黎的舞池還寬敞些呢”,風華不再的金大班一句半懷戀半哀怨的念叨,倒勾起了許多不相幹的人半真半假的想念。

台灣人趙世崇,新百樂門的投資人,不過50多歲年紀,一句“風華再現,猶勝當年”的口號,確也讓人感動不已。與當年風靡上海的“摩登”不同,這一回是“流行性懷舊”,時裝裏的中國風,電視裏的長袍馬褂。新百樂門的班底港台人士不少,比起改頭換麵了的大陸,他們更想念的還是老照片裏的風景。

門內的舞者

唐薇紅,出生大家閨秀,父親唐乃安是獲庚子賠款資助首批留洋的學生,中國第一個留洋的西醫。她同父異母的姐姐唐瑛,是二三十年代上海灘的名媛,與陸小曼並稱“南唐北陸”。

1942年,17歲的唐薇紅第一次邁進“遠東第一樂府”——百樂門的大門,在這裏跳舞是當時年輕女子最時髦、最榮光的社交大事。如今,年逾耄耋的唐阿姨依然愛漂亮、會打扮,平均每周兩次光顧百樂門,跳的都是晚場,舞伴是舞場裏最年輕最英俊的舞師。

比起憑著懷舊情結而來的中年人,抑或受神秘感驅使的年輕一代,唐阿姨們無疑是百樂門更名正言順的主人,在這裏,他們以及他們身後那層層疊疊的歲月,是被小輩們仰視的一切。

而如今的新百樂門小心翼翼地遊走在政策的邊緣。服務生是寡言的,他們必須學會從客人的眼神判斷他們的需要。音樂仍是以jazz為主。老百樂門的吉米金樂隊是出了名的。眼下的看客們是無緣聆賞吉米金了,新起用的樂隊倒也可以湊合。

音樂起,舞伴在舞池中央點頭示好,起身、挪步、踮腳、回眸。實在不需要借助多少語言,“華麗的轉身”間,昔日的絢爛已經自己閉著眼睛流淌了出來。

百樂門裏的舞確也不是本土的,講究的正是那典雅華貴的洋氣裏遮不住的東方秀氣,也是那秀氣裏透露出的一點點洋氣,陸小曼、陳香梅、唐薇紅們都是這樣的美人,想像中的上海風情應該也是如此,美起來有些奇異,但不會傷人。百樂門裏的舞是規矩的斯文的,規規矩矩的營業時間標明著:下午一點至夜間十二點半,同國務院才發布的條例毫不衝突。

“玩通宵的那種場所,就不是斯文地方了。”沈先生的語氣中飽含著一種特有的矜持,“真正的跳舞是一種境界,重新教會我們如何社交。”一來一往之間,禮貌的、曖昧的、悄悄地靠攏,然後又輕輕地避開,一種保持距離的親熱,倘若踩了對方的腳未免就煞了風景。這樣的社交被看作人類文明的典範,但大約不是中國人的本性,放在上海倒是可以理解的,上海人的生活,可以實際到徹底,也可以隨時隨地描上猶抱琵琶半遮麵的裝。

舞池中央時光錯落

百樂門也是染過血的,1940年2月25日,紅舞女陳曼麗被槍殺在舞廳內,關於這個案子說法很多,最流行的一種是說因她不肯為日本人伴舞,故遭毒手,也有說她是國民黨地下工作人員,或是汪偽特務,還有猜測隻是普通的情殺。

但無論如何,曼麗小姐的追悼會是隆重的,正如當年阮玲玉香消玉殞,整個上海城為之悲慟。據說曼麗小姐極負豔名,且擅長京劇。如今樓梯轉角處當年掛紅舞女的頭牌已換作明星們的黑白玉照:胡蝶,周璿,王人美,黎莉莉……當然,還有阮玲玉。

玩賞不盡的風花雪月,數不盡的紅顏,隻是這溫柔鄉裏總也撇不去那麽一點閨怨之氣。也許是上海的江湖太競利、太粗鄙,上海的人文世界裏才總有一層失意的氣質。

這閨怨氣如今當散去了吧,掛在牆上新百樂門“五大金釵”的照片,顏色是彩色的,玉色或金色的旗袍,膚若凝脂,顧盼生輝,神情是輕鬆的、職業的。又一曲響起,舞池中央漸漸聚集起來,燈光掩映下,一條條剪影,時光錯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