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洛薇特夫人的新廚師厭倦了做肉餅

我們前麵已經講過,洛薇特夫人的新廚師在地窖裏狼吞虎咽。讀者們不會懷疑,像他這樣的紳士,很可能馬上就厭倦自己當下的處境了。

對於一個快餓死的人來說,他已經失去了所有生的希望,能在洛薇特夫人的烘焙屋隨意吃餡餅一定是件最讓人渴望不過的美差。因此,毫無疑問,一個滿心歡喜的人會毫無顧慮地接受這種境遇。

但再好的東西也有讓人厭倦的時候,而人心不足是久經考驗的真理。

那些熟知人性的人都知道,人們極少懂得珍惜他們現在擁有的東西,而是熱衷於可望不可即的追求,對其抱有最瑰麗的幻想,千方百計要將其占有。

拿破侖告訴他的軍隊,即使地位最低的士兵也有機會當元帥。

現在的糖果商招收新學徒的時候,會讓他隨便吃那些誘人的水果派和果脯,其中有些是他平時最奢侈的享受。

然而,戰士們奮勇殺敵,卻沒有一個人當上元帥。糖果商的學徒猛吃夾心餅,最後吃膩了,以後再也不想多碰一下。

現在讓我們回到洛薇特夫人的烘焙屋。

一開始一切都很令人愉快,有了機械的幫助,他發現隻要一點點人力就可以輕鬆跟上肉餅的供應。而且這種勞動也很有愛,因為肉餅太好吃了,這點是毫無疑問的。他嚐過了全熟的、半熟的還有烤焦了的;冷的、熱的,豬肉的、牛肉的,調味的、沒調味的……他試過了所有的做法,把餡餅做成各種各樣的形狀。等到他來地下室的第四天,我們就可以看到他以一副沉思的姿態坐在一個肉餅之前。

從店鋪裏傳來的聲音判斷,此時已經十二點了。沒錯,是十二點整,而他什麽也沒吃,但是他的眼睛還一直盯著眼前那塊沒有碰過的肉餅。

“這些肉餅確實都很好吃,”他說,“它們當然是一流的,我也見過它們是怎麽做出來的,知道裏麵沒什麽問題,也越來越喜歡吃了,但是人不能永遠以肉餅為生。哪怕這肉餅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也不可能一年到頭都吃這個吧。我不是要說肉餅有哪裏不好——我知道它們是用最好的麵粉和黃油做成的,還有肉,大概隻有神仙知道這肉是哪兒來的。總之,這些肉餅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鮮嫩、最美味的。”

他伸出手,掰下一塊麵前的肉餅,想要開始吃。

他費了很大力氣才把肉餅吃下去。吃完肉餅以後,他搖了搖頭說:“不,不!他媽的,我不能再吃了,關鍵是,人不能一直不停地吃肉餅,這是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我不得不說,去他媽的肉餅!我實在不覺得我還能再吃下第二塊了。”

他站起來,快步離開座位,然後突然聽到了一個聲音。他抬起頭,看到天花板上的活版門打開了,一袋麵粉慢慢送了下來。

“嘿,嘿!”他大叫著,“洛薇特夫人,洛薇特夫人!”

麵粉卸下來以後,活板門就關上了。

“哦,我不能再忍受這種事,”他大聲說,“你們不能把我變成做肉餅的機器。我不能,也不會忍受下去——沒有人能受得了。”

自從被關進這個地窖以後,這真的是他第一次覺得有必要好好查看一下這個肉餅工廠。

事實是,他來了以後,滿腦子想的都是怎麽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幾乎沒有時間來想一想有沒有可能結束這個可怕的工作。但是現在,吃了太多肉餅,厭倦了此地的陰鬱之後,許多未知的恐懼開始爬上心頭,讓他不由渾身顫抖,不知自己會落到怎樣的下場。

正是在這樣一種感覺的驅使下,他開始仔細搜查這個地方。他手中拿了一盞小小的燈,下決心窺探每一個角落,希望自己一定能想方設法離開這裏,不然就會被一直監禁在這個讓人無法忍受的地方。

放烤爐的地下室是最大的一個,周圍連接著幾個小的房

間,放著不同的做肉餅裝置。無論在哪個房間,他都找不到出口。

在這間地下室裏,肉都被放在石頭架子上,他格外仔細地看了這間地下室,因為他覺得裏頭必定藏有入口,或者出口之類的東西,不然這些架子上為什麽總是擺滿了肉呢?

這間地下室比其他房間都大,屋頂也很高,他每次進來的時候都能看到架子上有肉,有時切成塊,有時切成絲,足夠做一批肉餅的。

至於這些肉是什麽時候被放進來的,倒沒有它們是從哪兒來的那麽神秘。因為他每天無疑必須睡一會兒。他認為,很顯然,肉就是他熟睡的時候送來的。

他站在這間地下室中央,手裏拿著一盞燈,慢慢轉過身來,全神貫注、小心翼翼地搜尋著四周牆壁和天花板,但也沒有看見一丁點兒像是出口的東西。

事實上,這四麵牆上都是石頭架子,幾乎沒有地方裝門了,而天花板看起來也是完好的,沒有半點空隙。

地下室的地麵是泥土的,所以絕無可能在地下裝暗門,因為沒人能做到下了地之後還能伸手出來到地上麵來填土,把它弄得一點痕跡沒有。

“這真是太神秘了,”他說,“如果真的讓我相信世上有鬼的話,那洛薇特夫人一定是請鬼來幫忙了。除非是有什麽超自然的存在把肉給送進來了,我還真想不出來是怎麽做到的。這肉啊,這麽鮮嫩,又純又白,雖然我也分不出來豬肉和牛肉,因為它們看起來都差不多。”

他又更仔細地檢查了一下這個地下室,但仍舊一無所獲。他發現架子後麵的牆都是一塊塊平滑的石頭砌成的,毫無疑問,是支撐這些架子必需的。除此之外,他沒有更進一步的發現了。正當他要離開這裏的時候,他發現門後寫著幾行字。

他走上前去,發現這幾行字是用鉛筆寫的,他看了半天才破譯出來寫的是什麽:

“不管讀到這幾行字的是哪個可憐蟲,他都可以和世界以及一切生的希望告別了,因為他死定了!他絕對不可能活著走出這個地窖,因為這裏有一個可怕的秘密,光是寫下來就足以讓人血液凝固、毛骨悚然!這個秘密就是——讀這行字的人,我保證,我說的是真的,這個秘密的可怕程度已經沒法再誇張了,就像正午大太陽光底下點個蠟燭完全不能變得更亮一樣……”

最糟糕的是,這幾行字寫到這裏就斷了,而我們的朋友興致正濃,感覺很失望。這幾行字吊足了他的胃口,卻滿足不了他的好奇心。

“這確實,太耐人尋味了,”他說,“這個最可怕的秘密會是什麽呢,還不能更誇張了?我這會兒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來了。”

他徒勞地在門上搜尋著更多字跡——什麽也沒找到,從最後一個字拉長的那一筆來看,寫字的人似乎被打斷了,可能他正想解釋得更清楚的時候,他預言的厄運已經降臨在他身上。

“這比什麽都知道還糟糕。一無所知也好過看到這樣一個不清不楚的告誡。不過我可不會這麽容易束手就擒,另外,除非我自己願意,世界上還有什麽力量能強迫我做肉餅呢?我倒是想知道。”

他剛走出了那個擺放著烤爐和肉的地窖,便踩到了地上的一張紙,他很確信自己剛才並沒有看到這紙。這張紙片很新很白,還很幹淨,掉到地上沒多久。他好奇地撿起了這張紙。

然而,他讀了上麵的字以後,好奇很快就變成了絕望。這句話是刻意寫下來的,為了讓像他這樣呆在那些陰暗的隔間裏全然無助的人心中產生巨大的恐慌——他顫抖著,開始懷疑這個地方會變成他的墳墓:

“既然你已經開始不滿意了,就很有必要向你解釋一下你的真實處境,其實就這麽簡單:從你剛進來這裏的那一刻,你就是一個囚徒;我告訴你,除非你不想活了,你最好還是乖乖認命。關於這件事,你沒有必要知道得太詳細,你隻需要知道,隻要你繼續做肉餅,你就是安全的,但是

如果你拒絕,隻要有人發現你在睡覺,你的喉嚨就會被割斷。”

這段話寫得直奔主題,簡單明了,讓人很難懷疑其真實性。

紙片從這個半癱的人手裏掉了下來。當初自己不得誌,饑餓難耐不得已才來了這個地方;可是,此刻如果他擁有世界,他寧願放棄整個世界,隻求能離開這裏。

“我的天!”他說,“我真的被奴役了嗎?就在這倫敦的市中心,我竟然成了個囚犯,竟無法抗拒這樣可怕的威脅?當然,當然,這肯定是個夢!太嚇人了,這不可能是真的!”

他坐在他之前那個廚師曾經坐過的矮凳子上,那個廚師就是在這個凳子上被一錘子敲死了,上天對他唯一的仁慈就是讓他即刻斃命。

他可以傷心地大哭一場,就坐在那兒哭,因為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因為年少輕狂而放過的機會,他回想了這一生的機遇和不幸,現在自己成了這個地窖裏的囚犯,做了這件卑鄙而可怕的工作,甚至不能選擇餓死——餓死也好過這種死亡的痛苦——這種割斷喉嚨的威脅——實在是太折磨了!

難怪他有時候覺得自己已經喪失了勇氣,一個孩子就可以打敗他;有時候他又有背水一戰的決心,大叫著讓敵人現身,至少讓他有機會為了生命而搏鬥。

“如果我要死了,”他大聲說,“讓我像一個勇敢的人那樣,手持武器而死,我不會抱怨的,因為我已經生無可戀,但不要讓我在黑暗中被謀殺!”

他跳起來,跑到由房子通向地下室的那扇門,粗暴而絕望地搖晃著它。

但是早就有人料到並采取了預防措施,這扇門結實得驚人,任他怎麽用力都不過是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盡,然後跌跌撞撞地退回去,絕望地喘著氣,回到了剛才坐的椅子上。

然後他聽到了一個聲音,他朝上望去,看到剛才那扇門上開了一個方形的小窗,小窗後麵出現了一張臉,但並不是洛薇特夫人。

正相反,那是一個可怕的壯漢,聲音也是粗啞生硬的,對於這個不幸淪為洛薇特夫人囚徒的廚子而言,聽來格外刺耳。

“繼續幹,”這個聲音說,“否則你一旦睡著,等著你的就是死路一條,你再也不會從睡眠中醒來,隻會感受到死亡的獠牙,意識到你在自己的血液中翻滾。”

“繼續幹活,你就不會有事;膽敢有疏忽,你就死定了。”

“我到底做了什麽,要被你們囚禁起來?讓我走吧,我不會說出我曾經來過這個地窖,就算我知道,我也不會揭露這裏的任何秘密。”

“你就給我做肉餅,”這個聲音說,“吃肉餅,開開心心的。有多少人羨慕你的工作啊——再也不用為活著而掙紮,有吃有住,從事著一份最令人愉快的職業。而你竟然不滿足,這也太奇怪了!”

砰!門上的小窗關上了,這個聲音也消失不見。而這嘲諷的腔調仍在我們這個不幸的囚徒耳邊回**。他雙手抱頭,腦子裏憂慮著自己一定會瘋掉的。

“他會讓我發瘋的,”他哭喪著說,“因為缺乏鍛煉,我已經感覺到疲軟困倦,而且地窖裏空氣稀薄,讓我無法正常休息。但是現在我一閉眼,就會被暗殺者割斷喉嚨。”

他又坐了好一會兒,哪怕是對睡眠的恐懼也無法抵禦困意的來襲,用普通的方式已無法驅走這種疲倦,他隻好跳起來,不停搖晃,像一個想要覺醒的人。他悲傷地自言自語:

“我必須服從命令,否則就會死;在這裏,希望也隻能是幻覺,但是我還不能放棄,除非我心中最微弱的火苗也熄滅了,我才能倒下睡覺——就讓死亡來襲擊我吧,無論以何種方式來臨,我都會迎接它。”

帶著這股絕望的力量,他把烤爐架起來,都準備好以後,便開始製作這批的一百個肉餅。當他做好肉餅,裝在托盤裏並送上店裏以後,他覺得已經為自己還活著這件事付出了代價,便倒在地上,陷入了沉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