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相看(上)

天辰二十三年,七月末,秋初,夏日的餘熱還未散盡,一大早,崇安侯府上東北角的逸梅院裏幾個丫鬟婆子便四下忙碌著,院子裏人影晃動,卻仍舊悄無聲息。

屋子裏,六姑娘林晚打著哈欠正被丫鬟嬤嬤催著起床梳洗。

“姑娘快些起來吧,可別誤了時辰,要不然那邊還不知道又要怎麽鬧呢!”秋梓輕推著剛被拽起來一眨眼功夫就往**倒下的林晚,一邊勸一邊吩咐小丫頭倒水擰毛巾。

林晚將臉蒙在被子裏,嘟囔了兩聲,極其不情願地翻身坐了起來,半睜著眼,哈欠連連地問道:“怎麽又跟那邊扯上了?”

秋梓口中的“那邊”自然說的是二太太楊氏。饒是林晚活了兩輩子,自認涵養不錯,忍字決也練得爐火純青,可對上楊二太太,那還真是腦仁疼。她這位二伯母,貪財好利,刻薄尖酸就不說了,關鍵是不要臉麵。稍微不如意就潑婦罵街一般到處嚷嚷,恨不得滿京城都來看看。對上她,哪還有道理可講?對付這種人,就一個字——狠!蛇打七寸,非得讓她怕了你才能有清淨日子過。可架不住自個兒母親——三太太劉氏心軟,這楊二太太一示弱,裝模作樣哭兩聲,劉氏就隻能歎氣,勸林晚算了,畢竟是孤兒寡母的,也犯不著跟個瘋婆子一般見識。哎,也因二伯林致青是庶出,這娶媳婦上頭估計當初祖父母也沒太上心,倒娶了這麽個禍害回府,真是……

“怕什麽?”林晚話音剛落,外頭連翹掀開簾子,側身先請曹嬤嬤進了屋,自個兒還在屋外,聲音便傳了進來,帶著一股子氣憤不平。“是她求著咱們姑娘去的!憑什麽要姑娘早起晚趕地去合了她的意?她要鬧,我陪著!誰還怕了誰?”

一席話說過,一屋子人都笑了起來。林晚自來不過分約束丫鬟,這幾個大丫頭又是從小伴著她長大的,在屋子裏便十分活絡,說話也少了幾分顧忌,到了外邊卻是規規矩矩的,讓人挑不出半分錯來。楊二太太行事,滿府裏連掃地的丫頭隻怕都在心裏瞧不上眼,更別說林晚身邊的人了。好在畢竟是隔了房的,林晚又是個有仇必報的性子,屋子裏的丫頭也不是軟弱好欺的,一來二去,楊二太太反而存了畏懼,輕易不敢惹三房的人。再加上二房楊氏嫡出的一雙兒女這一兩年都改議親了,故而楊氏近一年倒是收斂了一些,至少表麵功夫會做了。

林晚也睜開眼睛,笑了起來,示意秋梓取了條藕色的裙子。“昨兒鬧得晚,你們也沒人說。這一大早的把我拉起來,到底是去哪兒呢?”

“姑娘忘了?前幾天二太太才來找了咱們太太,說四姑娘如今正在議親,男方約了到迎仙樓相看,四姑娘麵皮薄,所以想邀了姐妹幾個一同去,太太應下了。可不就是今日!”曹嬤嬤笑著點了點連翹幾人,又讓朱槿重拿了幾條裙子給林晚看。姑娘是去應個景兒,還是穿素淡些好。

林晚一聽這話,臉上便有了幾分不耐。“才議親,她就讓人約到迎仙樓去了!府裏的姑娘隨便一個外男都能見了?再說了,四姐姐相親,我們跟著去幹什麽?母親也真是糊塗了!不知道的還當崇安侯府的姑娘們要搶女婿!”再說,自己長成這幅模樣,她就不信她那二伯母能放心。

當年,林晚的父親林三爺那可是萬裏挑一的美男子,要不然也不能點了探花郎!母親劉氏也是個少有的美人胚子。林晚肖父,眉眼精致,笑起來如蓮花綻開,見過的沒一個不說好。

曹嬤嬤笑不可支。姑娘平時看著精明沉穩,偏偏剛睡醒的時候就愛犯迷糊,說話也不打彎,真正像個小姑娘——哎,轉眼間姑娘就要及笄了。

曹嬤嬤一邊笑一邊指揮著丫鬟們替林晚梳洗。“姑娘也真是……按理說,這相看不合禮數。可男婚女嫁是人生大事。總得讓雙方都合了眼,才好和和氣氣過一輩子。這議親時,雙方碰個麵,瞧上一瞧,若合了眼,那自然是好,若不合,也不至於亂點了鴛鴦。前些年宮裏的娘娘們還讚過呢,說這樣很好。京城裏的各家貴女們哪個不是相了又相,看了又看?拉上姐妹的也有,不過說個話,解解悶。人來了,其餘姐妹們自然要避開。再怎麽說,那也是外男,哪能讓姑娘們都被看了去?”

林晚這會兒瞌睡也醒了,隻得對著鏡子無耐地歎了口氣。這世間的禮法比她所預想的要好很多,至少姑娘家被人看了一眼就抹脖子上吊的還真沒有。本朝風氣也開放,相熟的人家男女見麵也沒那麽多避諱,像這男女相親,也是允許的。可再怎麽開放,姑娘家還是受拘束多。別的不說,這男人三妻四妾,女人相夫教子打理內宅就是綱常。遇見守禮的還好,大不了當替老板打工,彼此相敬如賓也就過去了。要是遇見不好的,那還真是沒處哭去!就算是和離了,那也是姑娘家受的罪多。翻過這一年,開了春,她就十五了,也該議親了!

梳洗妥當,林晚對著鏡子轉了個身,嘴角露了笑容,這才往三太太劉氏的屋子去了。曹嬤嬤落後一步跟在林晚身後,目光柔和地落在林晚身上,臉上帶著些緬懷。一轉眼,姑娘就過了十四了,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一舉一動真讓人錯不開眼去。難得的是這份清靈,真跟老爺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這樣的氣質容貌,在同齡的小娘子裏,滿京城也找不出第二個來。

劉氏見女兒過來了,滿臉都是溫柔,拉著林晚細細問了昨兒的酒席,又說了幾個丫鬟,不該讓姑娘睡得這麽晚。

林晚忙笑道:“母親快別說了!不幹她們的事!是我想著院子裏清淨了好些天,在院子裏多擺了兩桌酒,又正好趕上朱槿這丫頭過生,便鬧得久了。”

劉氏點著林晚額頭笑了起來,吩咐丫鬟們上了早飯,看著林晚吃下滿滿一碗粥,又反複叮囑了曹嬤嬤秋梓幾人,眼瞅著林晚並四姑娘林敏、五姑娘林瑤一同跟著楊二太太上了車,這才回了屋,忙著指派底下的掌櫃們準備自己母親誠意伯府老夫人王氏的壽禮並院子裏各人秋季的衣裳。

馬車內,四姑娘林敏穿著條粉色的裙子,打扮得異常精致。五姑娘林瑤跟林晚一樣,都是一身淺綠色的衣裳,因未及笄,頭上的發飾也少,看著都很素淨。偏林晚這麽一穿,這一身素淨反倒襯得她皮膚水嫩,顏色姣好,一身淡雅清新,真像出水的芙蓉一般。

“晚姐兒這麽一打扮,當真好看!”楊二太太上下打量著林晚,笑著地讚了句。林晚心中詫異,麵上卻客氣道:“當不得二伯母的讚。四姐姐才是真的好看。”

林敏自林晚一上車便瞪著林晚看了好半晌,鼻子裏“哼”了一聲,算是打了招呼,然後扭著頭也不開口。林晚卻像沒看見一般,朝楊二太太點了點頭,拉著五姑娘林瑤說起了閑話。楊二太太對林晚擠出一絲笑意,又看了林敏一眼,看著林晚和林瑤說到了一起,臉色漸漸難看起來,卻破天荒地沒開口,反倒跟著插了幾句閑話。

林晚心中納罕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