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三章 撒網(上)

正月初七,才停了一天的雪果然又開始下了。幾個掌櫃和夥計們歇息了一夜起來,那火堆也燒得差不多了。待熄了火走出屋子,一群人分作幾片,三兩人擠在一處,縮著脖子,微眯著眼睛上了馬車。

年輕後生和老掌櫃一道上了中間一輛馬車,同行的還有另一個四十來歲的慈眉善目的中年掌櫃。

老掌櫃拿著煙槍,挑開簾子看著外頭的動靜,見風雪越來越大,好半天才歎了口氣:“真是十幾年不見這麽大的雪了,哎,冷囉!”

寒風從掀開的簾子處卷了進來,還裹著點冰花,吹得三人都打了個哆嗦。年輕後生忙將簾子扯了下來。

見老掌櫃還拿煙槍撐著簾子,露出個透風的縫隙,冷風一陣一陣往裏頭灌,那年輕後生有些無可奈何地看著老掌櫃埋怨道:“老掌櫃,這風吹得要凍死人了,盡往我腦門上吹!您老好歹讓簾子放下來吧。”

老掌櫃笑了一聲,將手裏的煙槍收了回來,點著年輕後生笑罵道:“就你這後生怕冷!年紀輕輕的,非弄得個跟小姑娘似的!”

年輕後生倒豎著眉頭哼了一聲,有些不虞地扭過了頭,轉身對著車廂裏的火爐子撒氣。

老掌櫃和旁邊一直坐著沒出聲的中年掌櫃對視一眼,一時都笑了起來。

年輕後生又是重重地哼了一聲,卻拗著頭將熱茶遞到了老掌櫃和中年掌櫃手上,語氣不怎麽客氣地哼道:“諾,喝茶!”

老掌櫃也不惱,接過茶杯呷了口熱茶,拍著煙槍杆子跟中年掌櫃笑道:“這後生就是麵上經不得說,嘴上沒好話,心頭好著呢!”

“老掌櫃向來看人準,我看這娃子也挺好。”中年掌櫃也笑著點了點頭,轉而又朝年輕後生笑道,“義哥這回走一趟。恐怕賺了不少家什吧?你這年紀。也該娶個媳婦兒了。回頭我替你做媒,給你相看個好姑娘。等你安了家,這生意做起來,也有個盼頭了。省得你一天到晚買些不著調的東西,要不就給了這個樓那個園的女伎使,你也該好好存些銀錢,日後養兒子!”

那年輕後生名喚薛義,本名是不得知了,總之自到了元江起就一直用的這名兒。麵容平和略有些發福的中年掌櫃姓蕭,蕭姓是北燕的大姓。蕭掌櫃認識的人多,人緣也極好。

拿著旱煙的老掌櫃倒是一直沒人知道來曆。隻曉得這位掌櫃二三十歲起就在元江一帶跑生意了。一年南北兩趟走,從大秦到北燕,再到草原八部,各個地方都去過,見多識廣。再加上性子和樂,身子骨又硬朗,也常常指點後生。倒是頗受元江一帶掌櫃們的尊敬。

“呸!呸呸!我才不養兒子!”薛義一臉嫌棄和不耐,略顯秀氣的眉頭皺到了一起,呸了好幾聲,一邊兒哼氣一邊磨著牙,“這當頭,養兒子就是賠錢!蕭掌櫃您可別操心了!我這樣子正是自在呢,再有個媳婦兒,那不得悶死我?再說了,我一個人。真要打起仗來也跑得快些,要是拖家帶口的,保不準被人一刀給端了……”

“胡說八道什麽呢?”蕭掌櫃一個杯子拍在薛義腦門上,語氣無奈又好笑地教訓道,“我說你這娃子吧,哎,嘴巴上不著調,可心裏頭還知道要帶著媳婦兒兒子跑,可這腦袋瓜子裏想的東西……怎麽就盡是些虧本、打仗、逃難的事兒?”

中年掌櫃邊說邊歎氣,手指點著薛義,簡直有些不知道說什麽好,最後一聲長歎,看著老掌櫃苦笑道:“這娃子心眼實,是個厚道的,可偏偏說話不中聽!虧我還想把大舅子家的侄女兒說給他呢,老掌櫃看看,哎,我都不曉得怎麽說了!”

“那就別說啦!”薛義忙接上話,俊秀的臉上明顯寫著不情願三字,話說完,臉又慢慢拉了下來,苦惱又惆悵地歎道,“不是我亂說。蕭掌櫃看看,咱們這一趟走下來,哪兒都是兵士守衛,比前年大戰的時候還要嚴。別的不說,就說說元江,這都鬧了這麽久了,等開了春,元江水一化,草原上又要放牧……我估摸著,這戰事隻怕開春前就要打起來!世道蒼涼哦,我還取什麽媳婦兒?您家的大侄女,您還是說給別人吧。”

蕭掌櫃哭笑不得地點著薛義,最後索性甩了甩頭不理會這小子。

老掌櫃一口一口抿著熱茶,神情有些恍然,渾濁的眼眸一動不動,仿佛看著眼前東西看出了神。

等到杯子裏茶水喝完,老掌櫃才恍然回過神來,朝蕭掌櫃笑著勸道:“你別跟著年輕後生一般見識,這孩子想來是一個人過慣了,有些怕娶媳婦兒。”

話音未落,薛義漲紅了臉,從鼻子裏狠狠地哼了一聲,怒眼瞪著老掌櫃。見老掌櫃笑得一臉慈祥,薛義肩膀耷拉著,瞬間似泄了氣一般,無力地收了目光,嘟囔起來:“老掌櫃盡愛笑話人!”

這下蕭掌櫃也樂了起來。老掌櫃將茶杯放下,目光慈愛地看著薛義,良久才磕著煙槍杆子歎了口氣,仿佛是自言自語,又仿佛是對著車廂裏的兩人說叨。

“哎,隻怕真要打起來了,看今年這情形,不大對啊……”

蕭掌櫃的目光微微閃了閃,失笑道:“怎麽老掌櫃也說這樣的話了?元江一帶是早晚要打一場。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本來都是一家子,大家打完了咱們照樣做生意,也犯不著跑多遠,前頭唯蒙可汗跟尉遲將軍不都發了榜文,說不得擾民?我見識淺,老掌櫃倒是說說,這裏頭到底有什麽不大對的?”

“你這話也沒說錯,”老掌櫃點燃旱煙吸了一口,臉上帶了點惆悵和感慨。

車廂裏一時煙霧繚繞,薛義嗆了一口煙,一連咳了好幾聲,連眼淚都咳出來了,一邊掀開簾子透著氣,一邊背對著老掌櫃告饒道:“老掌櫃好歹少吃兩口煙吧,這嗆得人,咳咳咳……”

老掌櫃見狀笑罵了一聲。將煙鬥裏的煙用茶水澆熄了。卻仍舊含在嘴裏頓了頓,這才繼續道:“單是元江這邊倒也無妨,可這一趟一走,隻怕大秦也要亂囉!老頭子聽幾個常年來往的老哥說,朝廷裏從年底就開始吵,聽說皇帝老兒隻怕熬不住了。哎,這一亂起來,恐怕還真不好說……一通混戰,遭殃的還是平頭百姓。老頭子老了,這輩子倒也看得開。可這些年輕後生們……”

老掌櫃點著薛義,語氣寥落地歎了口氣。“哎,老頭子隻盼著這北邊能安定些,好歹能讓人安生討口飯吃就罷了。等過幾年局勢安穩了,這些後生們吃過苦曆練出來,生意也好做,這日子才有盼頭。如今,哎……能過一陣是一陣囉。義哥這話,也不是沒道理,就怕到時候都沒地方跑!”

這回薛義也跟著歎了口氣,手裏拿著火鉗煩躁地翻著暖爐裏的紅炭。

蕭掌櫃也麵色惆悵而無奈地搖了搖頭,一時沒了話。

車廂裏的氣氛頓時有些沉悶了。

馬車沿著被冰雪覆蓋的小路慢慢行駛,白茫茫的雪地上留下一路地車轍印。太陽落山時,一行人總算到了天河城。

下了車,掌櫃們都不自覺地鬆了口氣,這南北兩邊跑生意。利潤是極豐厚,可卻容易出事兒,如今平安回來了,自然滿身都輕鬆了起來。

幾個掌櫃聚到一起彼此告了辭,臉上都洋溢著歡喜的笑意,這一趟總算趕在春節的尾巴上頭回了家了,免不了都有幾分歸心似箭。

蕭掌櫃跟老掌櫃和薛義告了辭,上了自家的馬車,一路回了蕭府。

車廂裏暖意融融,且極為寬敞,裝置擺設也比一路上的破舊馬車要好了不知多少倍。

隻蕭掌櫃卻一直緊皺著眉,一聲接一聲地歎氣,等馬車走到天河城大街上了,才猛地吸了口氣,掀開簾子朝外頭候著的小廝吩咐道:“一會兒老哥去城外,跟羅小哥說一聲,他要的東西都帶回來了,請他空了過來鋪子裏取吧。”

老丁答應著,等將蕭掌櫃送回府,趁著夜色,折身就往城外駐紮的軍營奔去。

第二天一早,蕭家的雜貨鋪子剛開門,蕭掌櫃正看著人四下搬著東西,一個長相秀氣略顯靦腆的小兵走了進來,拍著蕭掌櫃地肩膀笑道:“掌櫃的可算回來了!這都好幾個月了,我原想著掌櫃的年前能回來了,可讓我一陣好等!”

“羅小哥來了,”蕭掌櫃回頭見了來人,也是一臉的笑意,忙請了人到裏間。“哎,瞧我,可不能叫羅小哥了,聽說你升任了?該叫大人了。羅大人請——”

“掌櫃的也會打趣人了,還是羅小哥好,掌櫃的就這麽叫吧。”羅小哥笑容靦腆,聲音卻很洪亮,朝蕭掌櫃拱了拱手,便抬腳進了裏間。

屋子裏很暖和,也清淨,蕭掌櫃將一個小匣子遞給了羅小哥,笑著解釋道:“裏頭都是小哥要的東西。小哥看看合不合意。”

羅小哥笑著打開匣子,撿起其中一個極為精致小巧的珊瑚雕鬆樹看了看,又低頭瞄了眼匣子裏的其他物件,隨後合上匣子,朝蕭掌櫃笑道:“勞掌櫃的費心了!掌櫃的這一路上可好?聽說大秦那邊不大太平?掌櫃的可沒讓人攔著吧?”

“真被攔住了,小哥這匣子東西隻怕就帶不回來了!”蕭掌櫃一臉哭笑不得,頓了頓,又遲疑著歎道,“不過這一路是不怎麽太平,尤其是大秦京城附近,到處都是兵丁守衛,比前年大戰是還緊些。哎,聽說是大秦的皇帝老兒快熬不住了,也不曉得是真是假……”

羅小哥笑眯眯地聽蕭掌櫃說著,眼底極快地掠過一絲亮光。

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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