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百八十一章 清理

正月二十二,平梁府陽光明媚,春意漸濃。不同於北燕境內各處的慌亂驚恐,平梁府各城裏都是一片熱鬧的景致。冬日積下來的冰層慢慢融化,郊外被冬雪覆蓋的小徑在暖陽的烘烤下漸漸融了冰,雪底下冒了頭的嫩草也露出臉來,翠綠翠綠一簇一簇的,熱外惹眼。

小河溝邊的垂柳也抽了芽,仿佛一夜之間褪去了死氣沉沉的焦枯,換上了另一副生機盎然的麵孔,嫩綠的柳條枝丫隨風舞動,別有一番風景。

各家少爺姑娘們結伴出遊,三五成群,個個都是笑意盈盈,爭相欣賞這明媚如畫的春光。不少文人士子門也聚在一處吟詩頌詞,好不熱鬧。

永安城和渭源城的書院處更是熱鬧。雖說還沒建成,但書院是依山而建,取其自然之勢而行,各處亭台樓閣錯落而立,或隱於山水間,或藏於綠茵花叢中,這副景致本就極美,自然吸引了無數遊樂的人群。這人一多,自然就不好動工,書院的監工無法,隻得請了衙門的人來,好說歹說將一眾文人士子兼遊人勸了回去,隨後才吆喝著開始動工。

定安城裏這會兒也熱鬧了起來。過了十五,街邊的商鋪依次開了門,小販們也挑著貨擔出來吆喝了,一大清早,大街小巷上就是接二連三的唱喏聲,好一陣熱鬧。

各家奴仆們也都三五成群聚在一塊兒一邊曬著太陽一邊說著閑話。這個說今年天好,那個說家裏小子訂了親。也有說北邊戰況的——從雞毛蒜皮的事兒一直扯到京城裏朝廷的動靜上頭去,越說越熱鬧。

隻是秦家大宅卻是大門緊閉,二門不開,宅子後門的一條巷子裏了無人煙,沒有半絲兒人氣。

院子裏也是死氣沉沉地,緊閉地油漆大門擋住了外頭的明媚的日光和喧囂的熱鬧,隻襯得這宅子裏越發冷清。偶爾路過的丫頭婆子都是低頭彎腰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匆匆而過,半句話也不敢多說。

正院後頭的書房院子裏鴉雀無聲。小廝們垂手站在垂花門處,大氣都不敢出,隻眼觀鼻鼻觀心,一副雷打不動的模樣,定定地站著。

書房裏彌漫著一股壓抑沉悶的氣息,仿佛是夏日大雨前的天一般,陰沉沉的,讓人喘不過氣來。

秦老爺子一身灰布舊襖,頹然地癱在椅子上。頭發斑白,麵容蒼老,臉上皺紋疊起。呼吸聲急促而吃力。手指一下接一下地拍著椅背,整個人看著比先前老了十幾歲。

秦二老爺秦如壽呆呆地看著老父,臉上一片死氣,隨後目光呆愣地看了看秦大老爺,良久才從喉嚨裏擠出幾個字來:“父親,四弟……”

秦如壽的話還沒落地。胳膊上猛地一疼,忙又將喉嚨口的話咽了回去,疑惑又焦慮的看向一旁的秦如海。

秦如海麵色極為難看,眉頭緊擰,眼裏聚滿了陰沉。朝秦如壽搖了搖頭,看著秦老爺子地模樣。半晌才微微歎了口氣,眼裏帶了幾分自嘲,臉上也多了一抹苦笑:“今兒一早永安城來了信,施二郎現管著永安城書院的事。三郎跟施二郎交好,那孩子也是個明理知事的,讓他去書院讀兩年書吧。兩位爺既然讓人帶了話,那就是有意給秦家恩惠,對秦家不至於趕盡殺絕。秦家嫡支小一輩,總能留個人。”

秦如海說到此頓了頓,見秦三老爺秦如福瞪大了眼睛看著自己,臉上明晃晃地寫著不讚同二字,秦如海自嘲更甚,也不理會秦如福的目光,語氣裏卻多了幾分頹然:“真寬厚也好,裝模作樣也罷,如今這時機正好,盧家要收平梁府,西寧王府的兩位爺都是聰明人,不至於讓一個秦家壞了事兒。總得做做樣子,讓平梁府各大世家寬心,也讓平梁府的百姓們看看王府的寬厚仁慈。”

“大哥這話說得……怎麽就到這樣的地步了?”秦如福吸了口氣,臉上的贅肉都擠到了一處,一聲接一聲地歎了好一陣氣,方才試探性地開口勸道,“三郎跟施二郎哪裏是交好?咱們家跟施家,也就是點頭之交的情分。那施二性子古怪刻薄。三郎又不愛讀書,去書院還要看人臉色,三郎的性子雖溫和,也不該受這委屈……”

秦如福的話未說完,秦二老爺秦如壽猛地掃了瞪了秦如福一眼,深吸一口氣打斷了秦如福的話:“大哥說得極是,我覺得也好。”說著又目光淩烈地掃了眼秦如福。

秦如福怔了一瞬,張大了嘴巴,到底還是將口裏的話重新咽了回去,擠出笑意勸道:“二哥別動氣,既然大哥二哥都說好,我也不說別的了。三郎年紀輕,又沒經過事,就是受點委屈也無妨,我就是一時沒想明白……隻是,”秦如福遲疑了一瞬,瞄著幾人的臉色吞吞吐吐地問道,“四弟那兒,要不要遣個人接回……”

秦如福的話剛說到一半,冷不丁地被秦老爺子淩厲的目光一掃,生生止住了後半截的話,驚異又後怕地看了眼秦如海。

“從今兒起,秦家沒有這個人!”秦老爺子的聲音冷厲中透著股掩飾不住的蒼老沙啞,神情頹然又複雜,眼裏自嘲悔恨無奈什麽都有,不過片刻,又仿佛瞬間沉寂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凍的死寂,“老大留下,老二老三都出去。”

秦如壽欲言又止地看了老父一眼,滿臉憂慮地歎了口氣,到底還是起身,拉著秦如福一道出了書房。

少了兩個人,書房裏瞬間又顯得空曠了起來。秦老爺子目光無神地盯著有些陳舊的房梁,聲音疲憊而無力,似自言自語,又似在吩咐秦如海:“通敵叛國是死罪,禍及九族,北邊已無秦家立足之地。可除了平梁府,秦家又能到哪兒去?我這一輩子,於家國無功,更沒教導好兒子,愧對列祖列宗……”

秦如海滿身頹然地垂著頭,張了張口,到底還是沒說其他,隻靜靜地聽著老父的囑咐。

“秦如山犯了死罪,大爺二爺寬厚,可秦家人不能不知恥!秦家人也該聚一聚了,你寫信,讓各處的人回來,都聽聽秦如山的罪行。我這個秦氏族長愧對祖宗,也該卸任了。”

秦老爺子頓了片刻,抬手蓋住眼臉,將眼裏那股悔恨悲涼壓了下去,聲音疲憊地低喃道:“秦如山犯下大罪,我這個當爹的罪不可恕,你們當兄弟的也難辭其咎。三郎性子寬厚,老實本分,讓他接任秦氏族長。”秦老爺子聲音越說越低,仿佛睡著了一般,一動不動地躺在搖椅上,渾身上下落滿了悲涼寂寥。

秦如福沒應聲,眉頭皺起,見秦老爺子沒別的吩咐,遂站起身來,看著外頭明媚的春光,語氣平淡地敘述道:“徐家當年幾近家破人亡,可二十幾年後,照樣熱鬧非凡。秦家比不得徐家,可也得有個看得長遠的領頭人,否則二十年後,秦氏一脈終將絕跡。三叔家裏有個孫子,跟二郎一樣的年歲。我見過他,老成穩重,當得起秦家族長一職,父親也見一見吧。”

良久,才聽得秦老爺子語氣頹然而無力地應了一聲:“也罷。”

正月二十三,秦如山通敵賣國一事泄露,城門守衛頭子羅黔中伏罪而誅,錢老三領了四十軍棍,念及家中老幼待供養,暫留其性命,以觀後效,其餘人等一一伏罪,懲罰不一。渭源城一時群情激奮,同時知縣何展鵬主動請罪,自陳失職,請罪書被盧俊昭壓下了。

正月二十四,消息傳到定安城,秦家大宅被圍得水泄不通,嘈雜的人群手裏拎著東西直接就砸,好在之後定安城知縣帶了衙門裏的人來,將憤怒的人群好說歹說勸了回去,這才免了一場騷亂。

秦老爺子麵容憔悴,親自請了定安城知縣進門,自言愧對祖宗,死不足惜……一番懇切言辭,說得秦家一眾人等都淚流不止。

定安城知縣喟歎不已,卻也無法,言明通敵之罪禍及全族,隻得將秦家眾人收入衙門,留待審理。

當夜,秦老爺子羞愧難當,懷恨而故。第二天一早,鎮國將軍盧俊昭發了話,秦如山罪不可恕,但念在秦老爺子一身安守本分,且人死燈滅,故特許子孫服孝下葬。第二天一大早,秦家三位老爺匆匆將秦老爺子送下葬,隨後又被衙門裏的差役們帶了回去。

與此同時,北燕上京城梁王叛亂最終伏誅的消息也傳到了平梁府,百姓們頓時砸開了鍋,軍中更是士氣大盛。盧俊昭帶著人直取北燕兩座城池,北燕倉惶求和,戰事這才停歇了下來。

正月二十六,北燕議和書正是遞交,盧俊昭帶著人回了渭源城,徐錄文留守襄城。路經定安城途中,盧俊昭還順道去了趟孔府拜訪孔二老爺。

孔慶一路膽顫心驚地陪著盧俊昭進了大門,直到把人送出去,才慢慢鬆了口氣,掉頭去了孔二老爺的書房。

孔二老爺慢悠悠地撚著胡子,不等孔慶開口,便擺手笑道:“紋姐兒的親事我看好了,魏家三郎,人我也見了,是個難得的。你既然回來了,就暫時歇著,把閨女的親事忙完了再說其他。”

孔慶愣了一瞬,眉頭擰起,看著孔二老爺平和的麵色,又想起盧俊昭這突如其來的拜訪,深吸了口氣,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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