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六年像是一個十分漫長的過程,很多話都說不利索的孩子排著隊進去,一年又一年,好像他們老也長不大一樣,像一棵小苗,需要特別多的耐心和愛護,才能慢慢地長大。

可不知為什麽,一上了初中,那日子就好像飛的一樣,報道領入學考試成績好像還是昨天的事,每一次月考、期中期末考試,都像是釘在時間裏的楔子,冰冷地提示著起點終點。

而五中作為中考考點之一,一年一度的中考假總能帶來更多的恐慌,又一屆的孩子上了考場,剩下的所有人都被往前推了一大步。

大人們說,高考失利了還能複讀,中考就這一錘子買賣,考不上重點,將來基本也就跟大學有緣無分,那你還能幹什麽呢?

而趙洪最愛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還不知道抓緊,你將來要成為社會的渣滓麽?”

表麵上沒人把他的話當回事,可心裏卻不由地隱隱升起一種疑惑,我將來要幹什麽呢?要變成什麽樣的人呢?

學習成績好壞是小事,可當這點成績和“未來”這兩個看不見底的字連在一起的時候,就分量重到足夠在每個人心裏都壓上那麽一筆了。

而這種隱形的壓迫,在這一年的中考假來臨的時候,就實體化了——趙洪在放假前開了個班會,主題隻有一個,下一次就沒有這個小假期了,因為他們即將要成為主角,上考場,被屠宰。

九年義務教育結束了,國家和社會不再保障,接受教育從不得不來的義務,變成了要頭破血流地廝殺一番才能得到的權利。

趙洪說:“無論你是好同學,還是成績稍微差些的同學,我都希望這一年,大家能緊張起來,我教書已經十多年了,知道初三這一年,排名變動特別大,有些同學努力了,就上去了,有些同學懈怠了,成績就一落千丈。都把心思收一收,用不著的事少幹,別非得這個時候,考上好高中你們就輕鬆了……”

很多年以後,柳蓉發現,其實老師們說的話都是片麵的,想得到你夢想中的東西,從來沒有高一比初三輕鬆,大學比高中輕鬆的道理,老師那麽說,隻是因為他在孩子們生命中的旅程要結束了,對他來說,這是一次最後的衝刺,一鼓作氣,就能懈怠一段時間。

可對那些衝向人生下一個目標的孩子們來說,卻遠沒有這樣美好。

越長大,就越艱難,世界給予孩子們的可以不懂事的特權在慢慢消退,從此,每個人都必須要經曆很多痛苦,然後變得更堅強,堅強到足以承受下一個階段,更嚴酷的考驗。

放學前,柳蓉抱著假期前自習課的數學小測驗試卷送去數學辦公室,門沒關嚴,裏麵傳來一班數學老師那標誌性的娘娘腔嗓音:“……是,初三麽,上上下下正常,別看有的人初一初二成績穩定,到時候也得跟著浮動。初一初二多注意男生,怕他們淘氣,初三就得多注意女生了,小子們一努力就上來了,女生有時候往上學就不行了,跟不上,我以前的學生,一開始班裏第一都是女孩,初三和高中的時候就都變成男孩了……”

柳蓉心裏忽然升起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她皺皺眉,伸手敲敲辦公室的門,裏麵談話的聲音戛然而止,有人說了句“進來。”

柳蓉調整好表情,笑眯眯地推門進去,跟所有老師說了聲“老師好”,然後把試卷放在自己班老師的桌子上,數學老師扶了扶眼睛,拍拍她的胳膊,跟一班老師說:“我們班這個,比小子還不讓人放心,柳蓉,你要少幹點用不著的,成績比現在還得好,初三不能再這樣了,聽見沒有?”

柳蓉吐吐舌頭,目光從一班數學老師臉上掃過,看見他隻是跟著笑,並沒說什麽,可柳蓉就是覺得他臉上的笑容別有深意。

她若無其事地從數學辦公室出去,臨走還不忘把門關好。

然後心說,都什麽年代了還性別歧視,智商這東西要是沒有,第二十三對染色體是YY的也不管用——是,男生有本事,你喜歡男生,祝你們全家都是男的!

板著一張優等生的標準麵孔,目不斜視地走了。

中考假回來,很快就到了初二年級的期末考試,柳蓉卻在考試前出了點小情況。

她屬於典型的臨時抱佛腳型,慣性做法就是政治地理曆史生物四門課四本書,考前抽出四天的時間,一天背一本,她視覺記憶極好,一天下來,稍微拚一點,基本上能把整本書都給啃下來,仗著這個,曆史考試拿過兩次滿分,地理從沒低過97。

這回卻因為考前感冒發燒的意外情況,沒能把這四天拿出來。

夜路走多了總會遇見鬼,屎盆子專往沒準備的人頭上扣,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天分有時候也是靠不住的,初二三班柳蓉向來第一的神話終於在這一次破滅了,成績出來——她隻考了年級第十七名,甚至不再是三班第一,郭帥終於如願以償,得了第一,並且超長發揮,第一次擠進年級前五名——雖然隻是第五。

柳蓉爸媽當時就坐不住了,去找了班主任趙洪談話,趙洪也摸不清怎麽回事,隻能試圖從蛛絲馬跡中找原因——比如柳蓉最近看漫畫和閑書越來越猖獗了,每天上學放學都拿著那漫畫雜誌送的小袋子,裏麵裝一大堆用不著的東西。

然後他越說越覺得像那麽回事,最後還神神叨叨地來了一句:“我就看她最近狀態不大好,可能也是一直第一,有點鬆懈了,有時候他們上課的時候,我從後門窗戶一看,光看她背影,就知道她走神呢。”

柳蓉在一邊低著頭,腳尖互相碰著,心說您可真神哪,X光眼……

她心裏十分反感,“第一”這個名字,伴著她大半初中生涯,幾乎成了她的一部分,突然就離她而去,她想努力忽略於曉麗母鴨子似的聒噪地大聲宣布“哎喲,這回郭班頭第一”,努力表達著自己皮糙肉厚毫不在意成績,不像郭帥那書呆子——

可她是在乎的,很可能比郭帥那書呆子還要在意。

這她看誰都不順眼起來,包括仍在憂慮地分析著她成績下降原因的趙洪。柳蓉暴躁地想,這是上學,又不是走鋼絲,偶爾一次失手不是很正常,哪來那麽多主客觀原因?

趙洪喋喋不休:“偶然背後必然有其必然的原因……”

柳蓉用左腳的鞋尖踩著右腳,心說:“必然你個頭。”

送走了柳蓉爸媽,趙洪又特意把她留下來單獨談話,他的態度幾乎有些小心翼翼,當了那麽多年的老師,他太清楚這個年紀小姑娘,默不作聲的表麵下總有誰也摸不透的複雜的心思,生怕傷了她那小小的自尊心。

趙洪問:“柳蓉,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麽困難?”

柳蓉搖搖頭,心說感冒一次肯定不算困難。

“那是不是覺得,開學就初三了,壓力大?”

柳蓉又搖搖頭,心想,你們少找我談幾次話,我就沒壓力了。

趙洪認定了她是有心事不願意說,於是慢聲細語地說:“有壓力也是正常的,誰都有一時想不開的時候,真有什麽困難的,思想上也好,學習上也好,就找老師說,別自己鑽牛角尖。”

柳蓉眼圈突然就有點酸,心裏特別不是滋味,她想哪怕是趙洪罵她一頓呢,哪怕是趙洪繼續跟她嘮叨些“上課不要總走神,作業不要老認真做”呢……

她趕緊低下頭,裝作漠然地點點頭。

趙洪歎了口氣,頓了頓:“你回教室吧,一回考不好沒事的,沒事。”

柳蓉二話不說,轉身就走,她受不了那腆著大肚子的班主任小聲說“沒事”的那樣子——

她習慣性地以憤怒和尖刻來應對這次的事故,可趙洪真的是個好老師,好得讓她哪怕是在心裏都刻薄不起來,於是她驟然不知所措起來,委屈極了。

整個一個暑假,柳蓉都沒出過家門,有生以來第一次認認真真地把暑假作業都做了,暑假那麽漫長,她迫不及待地想開學,想下一次考試馬上來臨,讓她一雪前恥,可她又怕開學,因為她找不到自己在班裏的位置了。

常露韻也好,胡蝶也好,梁雪也好,她們都沒當過第一,可她們照樣過得好好的——偏偏她不行。

柳蓉忽然想起那個晦暗的黃昏,胡蝶一個人在操場上孤孤單單的跑步的樣子,其實她和胡蝶是一樣的,胡蝶死命減肥也要漂亮,而她自己,竟也除了成績之外,什麽都沒有。

直到梁雪打來電話,說知道一個批發本子的地方,特別便宜,可以讓梁肅開著她大伯的舊出租車帶她們去,才把柳蓉從快要發黴的狀態裏給叫了出去。

很久不出門,忽然一出去,都快不知道該怎麽跟別人說話了,梁肅他爸也真放心,就讓這麽個連駕照都沒有的半大小子開著他那車,帶著梁雪常露韻和柳蓉三個人大老遠地去了郊區。

小姑娘們一個假期沒見麵,總是要嘰嘰喳喳地多說說話的,柳蓉勉強打起精神來,讓自己看起來不像那種兩個月了仍在小肚雞腸地惦記著那點排名的人,走了一段路,她忽然想起來什麽,問梁雪:“你沒叫胡蝶?”

梁雪一愣,反問:“你不知道?”

“啊?”

“聽說她又暈倒了,送醫院了,不知道怎麽樣呢。”

“又是減肥減的?”柳蓉皺皺眉,其實放暑假前,胡蝶已經基本瘦回了她以前的樣子,盡管臉色不好看,還是擊敗了楚月月,再次奪回班花的名頭,“她現在不胖了,還減肥?”

梁雪搖搖頭:“我不知道,可能是以前減肥落下的毛病,低血糖什麽的吧——”她忽然想起了什麽,跟梁肅說,“哥,要不然回來的時候順便送我們去市醫院看看吧,我同學住院了。”

梁肅麵無表情地說:“放屁,我連駕照都沒有,走市區讓交警逮住你負責呀?”

梁雪沒心沒肺地說:“交警也不天天查,看你那樣挺老的,也不像未成年人,肯定不攔著你。”

梁肅:“臭丫頭你不會說話趁早閉嘴。”

然後他自戀地撩了撩半長不短的頭發:“見過比你哥還帥的男的?”

梁雪表示被惡心著了,梁肅從後視鏡裏看了她們一眼,笑起來,他眼睛特別亮,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彎的,好像還真帶著電似的。

柳蓉看見常露韻不自在地低下頭去避開他的目光,心裏閃過一個詞“孔雀”。梁肅真是個華麗麗的不要臉的孔雀男——雖然是挺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