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大概還是梁素回去和梁雪說了,過了一些日子,柳蓉就收到了梁雪的來信,從而光榮地成為了全班唯一一個還在用這種原始的方式和以前的朋友聯絡的山頂洞人。

叫梁雪打電話是有困難的,電話要有電話費,煲電話粥什麽的,要是叫她奶奶看見,那絕對是一場災難,高中的生活一下子緊張起來,初三老師當初“考上高中你們就輕鬆”了的謊言不戳自破,兩個人都忙了起來,隻能偶爾用自習課的時間寫一封信賴聯絡——即使八中到一中隻要坐兩站公交車。

一中有早自習的時間,柳蓉一般就利用這個時間讀信回信。

雖說是“早讀”,不過似乎同學們都內斂得很,即使真的在“讀”,也隻是做做口型默讀默背,整個教室隻有“嗡嗡嗡”的小聲誦讀聲,唯一比較豪放的是常露韻同學。

柳蓉看了她一眼,覺得此君就差搖頭晃腦了,前邊的男生已經回過頭麵色不善地瞟了她兩回,常露韻依然無知無覺地操著大嗓門十分投入地背課文。

柳蓉收回目光,看見梁雪信裏寫著——

“……月考剛結束,你一定又是第一吧?哈哈,我知道你,到哪都沒問題,我這就體會到八中的好處了,沒有你們這幫人壓著,我這輩子也考了回全班第一,真是鹹魚翻身,能體會你當年的爽了……”

柳蓉默默地抿抿嘴唇,決定不對這個問題做出回答。她抬頭看了一眼看自習的同時,自己也在念念有詞地背著什麽東西的英語老師,心裏有些不是滋味——柳蓉這回月考不再是第一了,雖然和全班第一的總分隻差了六分,卻居然隻得了第六名,前幾名的分數咬得緊緊的,差一分就要往下落一兩名。

這時常露韻舒了口氣,翻到了下一頁,前邊的男生重重地用書脊撞了一下課桌,小聲說了句“受不了”。

柳蓉皺皺眉,覺得自己簡直看見了男版的於曉麗,常露韻依然無知無覺。

現在常露韻每天比別人提前一個小時來學校,中午不午休,到班裏自修,她這回月考考了班裏三十名,柳蓉以為她會哭——很多人都偷偷哭過,他們每個人來的時候,都自稱天才,可即使真的是一幫天才,也會有第一,有最後一名。

好像一眨眼,他們中的大多數,就從老師同學捧在手心的優等生,跌落到可憐兮兮的中等生、甚至差等生的地步,這落差實在是太大了一點,為了這,一中特意給高一配了心理輔導課,可惜那時間大家不是在補眠,就是在做其他的作業和練習,不領這個情。

心理輔導半毛錢的用處都沒有,那心理老師還一緊張就結巴……柳蓉撇撇嘴,能讓他們心理平衡的唯一方法,就是回到初中那傲視群雄的排名上——顯然,那是不可能的。

可常露韻沒哭,她好像習慣了各種別人看起來不能忍受的痛苦,高星她們那幫八婆就把她磨礪得無堅不摧,常露韻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把每一道錯的題目全都訂正了,用一個大本子,一道一道地抄寫下來,後邊標明正確方法和自己錯在了哪個步驟,以及是哪裏沒學好,才造成了這個錯誤。

柳蓉攤開一張信紙,又瞄了一眼英語老師的位置,開始回信。

就在這時,常露韻大聲地清了一下嗓子,又翻過一頁,前邊的男生終於受不了了——柳蓉記得那黑不溜秋的男生叫黃磊,一說話就掐蘭花指,小眼神還一勾一勾的,頂幽怨了——黃磊回過頭來,幽幽地瞪了常露韻一眼,陰陽怪氣地說:“loud speaker同學,麻煩你閉嘴一會行不行?”

常露韻的聲音徒然頓住,愣了。

黃磊冷笑了一聲,回過頭去,在椅子上扭了扭,撥了一下頭發:“跟就你一個人會說英語似的。”

他同桌陳嘉也低低地“嗤笑”一聲,也湊趣似的回過頭看了常露韻一眼,這長著一雙耗子眼的男生不懷好意地說:“人家肺活量大,你沒見過唱美聲的麽,都是這身材。”

人家什麽身材跟你有什麽關係,又沒讓你娶她——柳蓉翻了個白眼,在紙上重重地寫道:“我以為世界上最煩人的生物也就於曉麗高星那德行,現在終於明白了,那其實什麽都不算,世界上還有一種更可怕的生物,就是像於曉麗和高星一樣的男生。你能想象麽,郭帥和於曉麗的綜合體,這貨該多無敵啊,要是多幾個,美帝算什麽?小日本又算什麽?”

常露韻默默地低下頭翻著自己的書,沉默了一會,然後又忽略了黃磊和陳嘉這兩個男八婆,旁若無人地大聲背誦她的書,她果然變得無堅不摧了。

過了一會,黃磊又嗤笑一聲,回過頭來找事:“是government,不是ga-ver-ment好不好?謝謝您了,常露韻,你想當廣播員也先把舌頭捋直了行不行,好歹讀準了再出來現眼。”

通過嘲笑別人,就能顯得你比較能耐麽?娘娘腔——柳蓉筆尖一頓。

黃磊轉過去,嘴裏還喋喋不休地跟旁邊人說:“ga-ver,你聽見她讀的了麽?ga-ver,太逗了,Chin-glish都沒這麽說的,我估計她這是Changish,忒原創了。”

柳蓉想,於曉麗是三八,黃磊這丫就是三九。

她故意把桌子重重地往前拱了一下,桌子上摞得高高的課本就一股腦地全落下去,劈頭蓋臉地拍到了黃磊身上,砸得他直縮脖子,然後還沒等他說話,柳蓉一臉無辜地給了他一個歉意的笑臉,把嗓音捏得又做作又嬌柔:“哎呀,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不小心掉了,能幫我撿起來麽?實在對不起啊對不起。”

——怎麽沒砸死你個猥瑣男呢?

柳蓉把這個段子寫進了給梁雪的信裏,末了頗為文藝地感慨道:“我想像你那樣,狠狠地給他一拳,最好能把他那張麻子痘痘臉打凹進去,可最後還是沒有,我好像生來缺少那種坦率、快意恩仇的能力。”

一個禮拜以後,柳蓉收到了梁雪的回信,最後寫了一行字:“你上回的信,我給我哥看了一眼,不介意吧?反正也沒啥隱私,我知道你肯定不介意。他點評了一下,說你這小丫頭越長越不是東西了,有潛質。”

柳蓉不知道為什麽,臉就突然紅了。

月考過後,柳蓉默默地收斂了不少,她已經感覺到了一中那種激烈競爭的氣氛,並能融入其中了,常露韻說中午午休時間在教室裏自修的至少有二十多個人,說著說著,連柳蓉也感受到了那股子壓迫力,在五中的時候她可以做自己的事,除了意外,她覺得自己考第一簡直是理所當然的。

可在這裏不一樣,她忽然生出了某種不確定的感覺——就像她很久很久以前,丟掉第一名那次曾經質問過自己,而後又給拋到耳後的那個念頭——她自己真的比別人聰明麽?她真的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麽優秀麽?她真的可以用別人少的時間學得比別人好麽?

憑什麽呢?她想不出,於是不自信了。

月考的第一名是個叫趙彬彬的女生,白皮膚大眼睛,有男生偷偷在背後說她是班花,絕對和胡蝶不是一個檔次的班花。趙彬彬或者長得不如胡蝶那麽精雕細琢,可比胡蝶有氣質得多,學習很用功,下課的時候堵著老師問問題最多的就是她,還不是書呆子,嘴巴甜會說話,簡直完美。

她月考拿了班裏第一,之後各門課的老師偶爾突擊考試,她都不可思議地能拿到一個高得叫人仰視的成績。

柳蓉有時候會對著趙彬彬的背影發一會呆,每次這時候,她的自信就會飛快地褪去,她想,為什麽我不能做到呢?

長相不如她,成績不如她……

鑒別一個人是不是在友好態度的掩蓋下嫉妒著另一個人,其實非常容易。

比如當別的女孩子在背後嘰嘰喳喳地議論趙彬彬如何完美的時候,柳蓉會一言不發;但當有情緒不會內斂的孩子傻乎乎地說些“趙彬彬每天晚上學習學到兩三點”“至於這麽努力麽,高三了肯定沒後勁”或者“趙彬彬其實長得一般般,主要是打扮得好”之類的蠢話的時候,柳蓉才會十分公正地來一句:“別這麽說,人家是學習好,而且我覺得她長得也確實挺漂亮的。”

在被爸媽問起誰是第一的時候,她會表情漠然地說出趙彬彬的名字,然後在爸媽“向她學習”的教育聲裏,迅速把話題轉向下一個方向。

無法附和別人對她的讚美,因為心裏是那麽不舒服,卻要靠別人對她的惡評來彰顯自己的虛懷若穀和不介意……

柳蓉自己也覺得梁肅的評價挺準確的,越長越不是東西了。

曾經那個反應遲鈍,習慣於走神,總比別人慢半拍,看起來有點呆的女孩子,在刻薄的基礎上,又加上了一條,心思深。

陰雨迷茫的青春期,她開始在“自以為陰鬱”這條不歸路上越走越遠。

期中考試如期而至,柳蓉一個多月沉下心來學習的結果,就是以兩分之差險勝趙彬彬。

於是她終於可以在給梁雪的回信裏,漫不經心地提到期中考試,並且“無意中”說,“一中真是競爭太激烈了,我隻比第二的高兩分”,在假裝焦慮裏,透露了自己第一的這個事實。

於是她終於在又一次女孩子之間討論什麽衣服好看的時候,十分主動且熱切地說一句:“我覺得趙彬彬穿的那個外套就超好看,不過也就隻能她穿,她皮膚好。”

是啊,你那麽完美,不過我打敗你了——唉,這些少女的小心思。

期中考試完了以後那個沒有作業的美好周末,柳蓉終於找到時間,約了梁雪和常露韻,在梁肅開的那個小奶茶店裏聚一聚。當柳蓉帶著絨線的小帽子,穿得十分乖乖女地走進梁肅的奶茶店時,就聽見一個頗為熟悉的聲音說:“歡迎光臨。”

她抬起頭來,然後兩個人都愣住了——那天穿著馬甲拿著砍刀追殺他們的那個小混混,居然站在門口幫梁肅看店!

柳蓉背後的汗毛都立起來了,瞪圓了眼睛,十分戒備地跟這個危險分子大眼瞪小眼。

“馬甲”已經打扮得已經很正常了,看見柳蓉居然忍不住心有餘悸地往後退了一大步,指著她說:“你是……你是那個……”

梁肅笑嘻嘻地走過來,親熱地摟住那馬甲的肩膀,哥倆好地介紹說:“這位女俠就是那天把你開了瓢的那位。柳蓉,這是小蔡,蔡寶光,叫他蔡哥小蔡都成,我現在平時上課不在,都靠這哥兒幾個給我看店。”

蔡寶光十分艱難地對柳蓉擠出一個笑臉來,看起來有點麵癱:“上回都是誤會,誤會,不打不相識嘛,啊哈哈……”

柳蓉就風中淩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