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清陽是個神人,這是高二七班所有人的共識。當柳蓉高中畢業很久以後,回憶起他的時候,才發現顧清陽其實還創造了另外一個奇跡——隻要是他想要的,沒有他得不到的。

一中有一些傳統,比如每個年級都會選出一個“旗幟班”,在高二的時候,從上一屆的旗幟班手裏接過一中的校旗,好處除了有活動的時候露臉之外,還有一些比較實質性的,比如有一些項目會有而外保送名額。

又到旗幟班換屆的時候,白玉專門找顧清陽談了一次話,讓他想辦法調動起全班同學,看看怎麽能把這個旗幟班的名額拿下來。誰知道白玉剛找顧清陽談過話,班裏就出事了——有兩個同學遲到被教導主任逮住,當場扣分,這事放在平常不算什麽,可剛剛好是這個關鍵的時候,顧清陽一改其溫文爾雅跟誰都不大聲說話的形象,當天自習課強勢占用,默不作聲地站在講台上。

“不好意思打擾同學們一下,請把自己手上的事情都停一停。”

一般來說,在七班,這句話白玉說管用,小張老師說都不一定有人給麵子,他話音落下,除了幾個比較老實的孩子抬起頭以外,基本上其他人都是對顧班長呲牙咧嘴地笑一笑,就該幹什麽幹什麽了。

顧清陽麵無表情,聲音從低到高,把這句話重複了三遍,到最後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出來的。

他話音裏似乎隱隱含著一股說不出的壓迫力,三遍說完以後,像是施展了一個魔法,基本上所有人都抬頭看他了。

顧清陽清清嗓音,靜靜地說:“今天發生了一件……讓白老師比較失望的事,大家都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有兩個同學在這個時候,給班裏扣分了。”

他話音頓住,抿著嘴唇,長長地歎了口氣,他的歎息和別人拿腔拿調的不一樣,簡直是發自肺腑,讓人聽著心肝一顫。

顧清陽接著說:“你們知道嗎?白老師為了給咱們班爭這個榮譽,廢了多大的力氣,抱了多大的希望?今天……我去她辦公室,你們知道我在她手上看見什麽了麽?”

底下人鴉雀無聲。

顧清陽咬咬牙,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地吐出來,氣息有些微妙的顫抖,半晌,才說:“……是老年斑,白老師才四十來歲,手上已經有老年斑了……各位,我們已經在一起學習生活了一年多,難道你們對這個班,對這個集體,都沒有任何感情嗎?”

他又停頓了一下,柳蓉原本低著頭,這時候忽然聽見有人小聲議論,她就抬起頭看了顧清陽一眼,然後被震驚了——顧清陽同學居然眼圈紅了,他摘下眼睛,嘴裏說一句“不好意思”,好像想勉強笑一下,可是眼睛一眨吧,眼淚就掉下來了。

前排有女生實在不忍心,遞上一包麵巾紙,顧清陽似乎想再對她擠出一個笑容,可是就是讓人感覺,他的嘴唇拉平了,卻怎麽都翹不起來,真是痛心疾首。

他說:“我隻是想,十年以後,大家從這個學校畢業出去,進入大學,進入社會,可以還想著咱們這個班,可以自豪地說,我們高中的那個集體如何如何,可以留戀地說,那是我這一輩子最美好的三年,在一個最美好的大家庭裏。我隻是想……”

他又哽咽了,柳蓉看得心肝一抽一抽的。

顧清陽就這麽煽情煽了整整一節課,班裏有一多半的女生都跟著他哭了,扣分的那兩位同學簡直覺得對不起黨對不起人民,對不起社會這麽多年的教育。那節自習課下課的時候,很多男生都過去拍了顧清陽的肩膀,全班的氣氛簡直到了一個悲壯的境地。

以至於第二節自習白玉過來發習題冊的時候,都被這群孩子們無比崇敬熱辣的眼光給嚇得差點在門口縮回腳去。

柳蓉默無聲息地注視著顧清陽同學,然後他抬起頭來,正好和她的目光對上,柳蓉就驚悚地發現,顧清陽同學臉上那悲憤的神色完全消失不見了,他拿書擋著臉,對她擠擠眼睛,做了個鬼臉,十分輕鬆愉快。

才看完聊齋的柳蓉心驚膽戰地回過頭去,心想……顧大班長,不會是那個……狐狸精吧?

那件事的結果就是高二七班變得空前的團結,最後終於拿到了那麵鮮豔的旗幟,顧清陽代表全班在全校授旗儀式上講話,那叫一個風度翩翩,那叫一個口若懸河。

可……柳蓉還是覺得,他是個公狐狸精。

期中考試以後,冬天的氣息就一點一點地逼近了,說起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這一代孩子的心裏,好像什麽“聖誕節”“情人節”之類的洋節日遠比中國傳統節日更值得慶祝似的,也不知道隻知道“阿彌陀佛”和“無量壽佛”的猴孩子們是怎麽理解耶穌基督的生日這天的意義的。

聖誕節前兩三天開始,七班女生就以沈白兮為首,發起了一場看不見的爭鬥——上午課間,沈白兮矜持地抱著一束花進教室,簡直人麵桃花相映紅,於是下午臨放學,就有其他班的學生給王碧瑤送來一盒巧克力。趙彬彬則更牛掰,聖誕前夜,她收到了一個大玻璃盒子的手工折的星星,據說折星星的紙條裏麵都寫了不同的字。

也不知道是從哪裏興起的流言,說冬天的時候對喜歡的人表白,成功的可能性更大,於是這個寒冷的季節裏,在不得早戀的重壓下,一中四處冒得都是壓也壓不住的粉色泡泡。

還有個更缺德的江湖傳言,說集齊二十四個不同姓氏的人給的一毛錢,然後買一個聖誕蘋果,就能心想事成,商家立刻抓住機會,校門口專門擺了個小攤,專賣兩塊四一個的“許願蘋果”,姓個張王李趙的同學還算幸運,可整個七班隻有柳蓉一個姓柳,於是短短一天的功夫,她被不同班級的同學圍追堵截,三次跑到學校教育超市換一毛錢硬幣。

並且還在超市裏碰見了“狐狸精”顧清陽,她一邊肝顫一邊擠出個笑容打招呼:“班長也換錢哈。”

顧清陽就看著她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忽然問:“你喜不喜歡吃糖?”

柳蓉那善於腦補的心裏立刻閃過了一連串的等式,“喜歡吃糖=血糖濃度高=肉質鮮美”,立刻使勁搖了搖頭。

顧清陽就笑眯眯地說:“是麽,我怎麽看你書桌旁邊掛了一大兜子糖,上課也沒少偷偷吃吧?”

說完特妖孽地衝柳蓉笑笑,揣起換好的硬幣走了,柳蓉想,果然是個狐狸精……

可惜這個盛況常露韻並沒有趕上,她被冬日裏的一波流感病毒打倒,回家休息去了,整整缺課兩天,柳蓉就缺德且饒有興致地觀賞起黃磊時不常地回頭看一眼常露韻的空座位,那催心腦幹抓耳撓腮的模樣。

到了聖誕節那天晚上,趙彬彬過來的時候順口問了柳蓉一句:“你今天晚上去哪裏,直接回家嗎?”

柳蓉也就故意口齒清晰地大聲說:“我要去常露韻家看看。”

於是黃磊飛快地回過頭來,趁人不注意,地下工作者接頭似的從書包裏抽出一個筆記本——她們平時說這男生娘娘腔,其實黃磊隻是相比其他男生來說,有點太過於整潔了些,因此他的筆記是全班最完整,排版最漂亮的。

黃磊小聲問:“你去loud speaker家麽?”

柳蓉拿白眼翻他:“你會不會說人話?”

黃磊沒在意,做賊一樣地把筆記本塞給柳蓉:“把這個給她。”然後不等柳蓉說話,就飛快地轉過身去,片刻,又飛快地轉回來,活像個大陀螺,“別說是我給的,千萬別說是我給的。”

柳蓉眨巴眨巴眼,做無知狀,反問:“那也不能說是我給的呀,我從來不記筆記,地球人都知道,我寫出來的東西自己都看不懂。”

黃磊臉上看不出什麽,露出來的耳朵尖卻紅了,支支吾吾地說:“反正……反正你愛怎麽說就怎麽說吧,別說是我給的就行。”他故意大模大樣地擺擺手,“要不然別人還以為我故意巴結她呢,我……我巴結她幹什麽……”

他的聲音在柳蓉的注視下越來越小,最後實在說不下去了,抓起書包跑了。

柳蓉歎了口氣,把筆記本收起來,越發覺得,這個聖誕節簡直粉得詭異,這時,顧清陽背著書包從她身邊走過,伸出一隻手指頭敲敲她的桌子,柳蓉抬起頭,就看見顧清陽笑得像隻狐狸似的,然後從兜裏摸出了一包精裝的進口糖,放在她桌子上,什麽也沒說,走了。

柳蓉呆若木雞,半晌,才反應過來,飛快地把那包糖收進包裏,探頭探腦地往四周看看,發現沒人注意,這才半身不遂地走了。

她不知道的是,在半個城市以外的梁肅,這時候也在琢磨著這個“聖誕節”。

他正好沒課,在分店裏看店,今天生意格外火爆,來往都是小情侶,甚至還有不少是他的同學。梁老板手裏夾著根筆,一邊笑眯眯地指揮著小店員東奔西跑,一邊心裏想,什麽時候……還有這個傳統了呢?

聖誕節?

他摸出手機,翻開電話號碼本,目光在“柳蓉”的名字上停頓了一下,隨後直接撥給梁雪,直抒胸臆地問:“問你個事,你們這麽大年紀的小姑娘,都喜歡收什麽禮物?”

梁雪沉默了片刻,說:“你問我?送我一把藏刀吧。”

梁肅直接把電話掛了,他跟小夥計說了一聲,就跑到了小店對麵的精品屋裏,東挑西撿,一堆女孩子的小玩意,簡直要把他眼睛都閃瞎了,最後終於挑中了一個有兔子耳朵的帽子和圍巾,才要買下來,這時候,電話響了。

梁肅一看,是他那到現在都沒醒過來的小兄弟張齊的弟弟,張秦,於是趕緊接起來。

張秦那邊帶著哭腔:“喂……梁哥,你能出來一下麽?我真不知道找誰去了……”

梁肅什麽帽子圍巾也顧不上買了,三步並兩步的走出來:“怎麽了?沒事,別慌,你慢點說。”

張秦說:“我媽今天一早晨出去出攤,到現在都沒回來,她也沒個電話,我、我……找不著她,剛才問過幾個擺攤的姨,說今天城管突擊檢查,我媽叫他們帶走了,怎麽辦,梁哥……怎麽辦啊梁哥?”

梁肅腦子裏“嗡”地一炸,囑咐了張秦兩句,跑回自己的店裏交代了一聲,抓起外套就跑,跑了兩步又想起什麽似的,回店裏把今天一天收到的現金全拿起來揣在了身上。

隨後夜幕降臨了整個城市,雪應景地開始落下來。

那些穿著厚實的棉衣羽絨服、提著各種小禮物的孩子可能不知道,其實聖誕節的夜裏,也是很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