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分數,然後是報誌願。對於無論是分數高的還是分數低的,報誌願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看見別人分高,有時候就想,要是我有他那成績,我就可以隨便選了,還糾結什麽?

其實不管考多少分,能選的學校始終就隻有那麽幾個,那會還沒有“平行誌願”的說法,所以隻要不是對某一所大學有特殊情節的,每個人都希望能盡可能地降低自己的風險,然後把分數最大限度地利用起來。

二十三號出分數,二十三號下午,各大高校就開始派招生老師,在一中擺起了攤子,此時已經是暑假,學校簡直不像學校了,進進出出的都是急急忙忙的家長,有本校的,也有外校的。

梁肅特意請假一天,帶著梁雪也來了。

直到這時候,柳蓉才知道自己以前的理想什麽的,都有點太好高騖遠不切實際了,茫然地跟著她媽在學校裏走了一圈下來,柳蓉媽腳踩著高跟鞋踢踢踏踏地還沒怎麽樣,宅了大半個月的柳蓉先萎了,手裏抱著一大打不知道是誰給塞的宣傳單,學校發的各大高校招生計劃,走著走著還要掉幾張。

她迷茫地盯著每張紙上什麽“國家重點項目”“電氣自動化”“機械XX”“本碩連讀實驗班”“排名XX商學院”“和美國XX大學聯合辦學”的字樣,覺得自己真是什麽都不明白。

柳蓉媽大包大攬,完全把柳蓉當成了小跟班,親自上陣和看中的幾個學校的招生老師胡侃,柳蓉負責拎包、接傳單、以及在提到她這個人的時候,上前走一圈,展示一下。

A大的老師看著她的成績單,一臉慈祥笑眯眯地看著她,問:“小姑娘,想學什麽呀?我看了看,你這個成績來我們學校,基本上可以選專業。”

“啊?”柳蓉沒反應過來,她媽在她腰上掐了一把,隻得眨巴眨巴眼:“老師,我還沒想好……”

“啊哈哈,小孩挑花眼了。”這是柳蓉她媽。

“哦,以前講究全麵發展嘛,忽然讓她自己定下發展方向肯定也難,理解理解。”這是A大招生辦老師。

柳蓉:“……”

最後柳蓉的誌願基本是她媽給報的,她也想自己做一次主,可是看來看去,發現所有的專業名稱對於她來說都是一樣的——完全不知所雲。

她拿出筆來勾出了幾個明確表示堅決不學的專業,想了想,又加了一條:“媽,連讀班不去。誰知道將來怎麽樣呢,連讀班時間太長,不在一個地方待那麽多年。”

就甩手掌櫃了,十分大爺。

最後選定了一所遠在南方的大學,算是全國前四,稍微退了一步,專業選擇的餘地比較大,柳蓉媽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任務似的,鬆了口氣,拍拍她的頭,感慨說:“小鳥才跟在媽媽身邊幾年,就要飛了。”

柳蓉心裏十分鬱卒,覺得這世界上的事十分說不清楚,別人想往遠的地方跑,偏偏跑不了,她就想在家附近混吃等死,陰差陽錯地就跑到那麽遠的地方去了。

高考誌願報上去了,柳蓉她媽才想起了關心一下別的同學,就問了一句:“你同桌考得怎麽樣呀?想報哪呀?”

常露韻?

常露韻勉強比重點線高了五分,像是當年梁肅的成績,高不成低不就,在學校見到的時候,柳蓉發現常露韻好像瘦了很多,還開玩笑問她是不是私下裏減過肥了,常露韻隻是笑了笑,沒說什麽。

她的報名表上隻填了一個大學,以她的成績,是無論如何也夠不著的,幾乎是賭博了。白玉看見的時候,建議她穩妥一點,常露韻低聲說:“老師,這是高考前,我想著給自己保底的大學,如果連這個也上不了,別的學校上了也沒意思。”

白玉好像仍然想再勸勸她:“去不了你怎麽辦呢?”

常露韻咬咬嘴唇,說了倆字:“複讀。”

白玉歎了口氣:“複讀是有風險的,我見過很多人,複讀一年還不如頭一年考得好,你可想好了——再說將來不是還能考研呢麽?你上了大學再好好學習,其實也是一樣的……”

常露韻笑了笑:“謝謝老師,我想好了。大學四年呢,在一個我不喜歡的地方浪費四年青春,我覺得不值得,要是一年能搏出四年,我還覺得我賺了呢。”

白玉不再吱聲——她隻是個老師,在三年的時間,負責盡心盡力地教導他們,以後的路,還要他們自己選擇,自己走,隻是在她交了報名表以後,提了一句:“你要是……回咱們學校複讀,跟我說一聲,我找人給你插到我帶的應屆班裏,不要學費。”

常露韻又笑了笑,除了一句“謝謝老師”,就再沒有別的話了。

她沒和白玉說,也沒和柳蓉說,自己都打算好了,如果複讀,她是絕對不會回到一中的,在一中已經待了三年,讓她回來,她覺著自己丟不起這個人,從高考那一天邁進考場開始,從她拿到一中的畢業證書開始——她就已經不是這個學校的人了,沒法再若無其事地融入到下一屆中間,生活學習。

她是堅韌,並不是沒心沒肺。

常露韻偷偷托父母聯係了一個本市附近的縣一中開辦的複讀班,據說是全寄宿式的,管得很嚴,聽說那裏的孩子一年四季隻允許穿校服,上課間操以前所有人都拿著個單詞本背書,連聊天的都沒有。

聽說那裏無論是男生還是女生,都有規定頭發不能過耳——前後都是,以前大家私下裏開玩笑,認為那種學校培養出來的人都是隻會死讀書的傻子,考上大學將來也沒什麽素質。

可常露韻就是決定去那所謂的“人間地獄”,帶著一種不知道在和誰賭氣的心態,她想沒考好,是自己的錯,要自己承擔後果——“死讀書的傻子”考得分數都比自己高。

梁雪報了一個穩妥的學校,估計應該問題不大,就緊鑼密鼓地去打工賺錢了,柳蓉本來閑在家裏,後來自己也覺著自己不像話,幹脆跟爸媽交代一聲,叫梁雪幫忙說了一聲,也湊熱鬧似的跟梁雪去打工了。

梁雪為了錢,一個暑假做三份工,柳蓉完全是體驗生活來的,隻跟著她在一個小飯館裏幫忙做服務員。

第一天上崗的時候,她穿著服務員的小馬甲,心裏還挺激動,還沒開始幹活,就開始美滋滋的琢磨開,拿了這有生以來的第一份工資以後要怎麽用,要給爸爸買什麽,給媽媽買什麽,剩下的錢怎麽吃喝玩樂了。

可真到做起來了,她才發現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

一天下來,柳蓉覺得自己腿都跑細了,到最忙的時候,聽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小姑娘,XX桌”“服務員,我們這邊早點了,怎麽還不快點?”“服務員麻煩你快一點好不好,我們這裏趕時間的!”

“服務員……”

“服務員……”

她覺得很辛苦,一遍又一遍地往煙熏火燎的廚房裏跑,不過畢竟是第一天做,還是很努力的,晚飯的時候,聽見一個臨走付款的顧客表揚:“咦?你們這裏的新服務員素質不錯嘛,我看她一直都樂嗬嗬的。”

就為了這麽一句好話,柳蓉非常歡樂,然後歡樂地像死狗一樣地回了家。

她在家裏正經是個醬油瓶子倒了不知道扶,衣來張手飯來張口的貨,前一陣時間有一天晚上突然打雷下雨,把她鬧醒了,起來關了個窗戶,第二天遭到了她爸媽的一致表揚,認為自家小孩養到這麽大,總算會關窗戶了,實在是很了不起。

這個獨生子女的年代,有的時候,小孩養在身邊,理論上想著不能嬌慣他,不能讓他養成什麽壞毛病呀,可實際操作起來問題卻是大大的。

就他一個小孩,不讓著他怎麽辦呢?一家子大人,誰會跟唯一的這麽一個孩子較真呢?於是就這麽著,想不嬌慣,也是嬌慣了。

跟飯店老板的協議是,做滿一個月,周末也要工作,一個月三十天,按天結算,一天給二十。柳蓉就揣著二十元大鈔回家了,半路上路過梁肅的店,進去買了一杯奶茶,花了四塊錢,她一直是白吃白喝,這回卻堅持要自己付錢——這是自己賺的錢呀!買什麽都覺得不是普通味道。

梁肅滿足了這位“女大款”的特殊要求,笑眯眯地看著她趾高氣揚地叼著吸管回家了,心想著小丫頭又燒包了,好好的小公主不當,跑出來受罪玩。

錢啊……錢是那麽好賺的麽?

柳蓉一路上大大小小買了一堆小吃,把二十塊錢給花了個幹淨,然後歡天喜地地回家通知她媽不用做飯了,晚上可以改吃她的工資買回來的路邊攤。她爸媽覺得非常無語,又不好意思不配合,隻得勉為其難跟著一起吃——不容易,養到這麽大,總算看見回頭錢了。

柳蓉啃著羊肉串,滿嘴是油的表示,明天開始,賺來的錢要攢起來,然後請他們全家出去吃一頓。

第二天,柳蓉依然精神飽滿,第三天……

十天以後,柳蓉就蔫了,她開始覺得那些沒事找事的顧客特別難伺候,開始像其他的服務員姐姐一樣,被人一催就擺上一張晚娘臉——老娘一天才拿二十塊錢,就為了這二十塊錢給你滿麵堆笑?

做夢去吧。

第十八天的時候,柳蓉沒能拿到工錢,因為她端菜的時候,腳下一滑,摔了個跟頭,打碎了一個盤子和一盤菜,老板決定要扣她一天的工錢抵。

夏天衣服薄,柳蓉結結實實地摔那麽一下,膝蓋上的褲子直接摔出個窟窿,就不用說多疼了,一隻手被潑灑出來的熱菜燙得通紅,等菜的年輕女人就尖叫起來,好像被燙的人是她一樣:“怎麽回事?怎麽回事?!你們店裏的服務員會不會走路,摔了我的菜,誰負責?”

老板趕緊出麵道歉,女人依然不依不饒:“我趕時間的好不好,你以為誰都像你們這裏一樣悠閑,我還要工作的好不好?”

最後柳蓉跟在老板身後,看著他對女人點頭哈腰道歉了半天,最後說這頓飯免單,對方才終於不清不願地表示不追究了,老板就回過頭來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惡狠狠地說:“你小心點能死啊!”

柳蓉眼圈就紅了,她從小沒受過委屈,也沒受過什麽大挫折,老師家長哪個這麽跟她說過話。

旁邊一桌上正好是一家三口,當媽的往這邊瞟了一眼,用筷子敲了敲正在挑食的兒子的頭,指著柳蓉說:“叫你不好好學習,你看,不好好學習,將來變成個笨蛋,也得幹這個。”

柳蓉想大聲反駁回去,說你才是笨蛋呢,老娘剛接到的名牌大學的錄取通知!就你兒子那副二十一三體綜合症的德行,一輩子都不知道名牌大學長什麽樣!

可一轉臉,看見那一家三口的樣子,心想,名校能怎麽樣呢?

梁雪聽見動靜,趕緊擦幹淨手跑過來,摟過她的肩膀小聲安慰,一邊又給老板賠笑道歉。

柳蓉看著她,心裏就更難受了,她忽然想,是啊,名校了不起,可還不是仗著有父母掏錢付學費,供你去念書?

這一轉臉,眼眶裏晃的眼淚就掉下來。

成績好,人人羨慕,老師同學都捧著,說你聰明伶俐,品學兼優——時間長了,自己也有種優越感,覺得自己將來是精英人士,和勞苦大眾不一樣……但能有什麽不一樣呢?還不是仗著你投了個好胎,你有父母供著?

柳蓉最後還是做滿了一個月,拿到了其他五百八十塊的工資。

她第一次在這個社會裏冒出頭來,就被打擊得體無完膚,然後學會了一個道理——自己什麽都不是,離開家,離開學校,沒人把你當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