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聚散總是匆匆,漸漸長大,漸漸疏遠,即使有心記掛著曾經的朋友,也在一夜之間有了太多需要處理的事情,從而力不從心起來。

梁雪終於學會了怎麽樣把自己打扮得像個幹練冷漠的職業女性,一開始素麵朝天的小姑娘,開始節衣縮食地一件一件往家裏添化妝品,先是唇膏,然後是粉底,睫毛膏,眼線筆,眼影盒,香膏。

那些包裝精美的東西就像是毒品一樣,當她慢慢地習慣了它們,就再也離不開它們,隻會添不會再減,然後它們就把她變成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人——變成了一個曾經她萬分不理解的人,出門倒垃圾,五分鍾的時間也要塗脂抹粉一番,好像自己長得那張臉完全見不得人一樣。

夜裏回家來,照顧著啞巴爸爸吃藥吃飯睡下,自己一個人在衛生間裏大哭。哭完以後第二天再塗脂抹粉人模狗樣地去上班,好像一個無堅不摧的小坦克。

不能讓別人瞧不起,不能後退,不能軟弱,要活出個人樣子來,當脊背被壓得深深地彎下去的時候,對自己說,今天受的苦,是為了有一天能挺起腰杆做人。

這一年梁雪二十三歲,青春年少,卻被時間的銼刀磨得遍體鱗傷,然後漸漸變得堅硬起來。

少年的時候,總會有動畫片裏的正義主角,慷慨激昂地說著,隻要有勇敢和夢想,什麽樣的願望都能達成,然後“嗖”地一下飛上天去。

可時至如今,想要生活下去,不單單需要飛上天去的勇敢,飛到宇宙裏也不行,那要更多更多,更多更多。

這一年冬天,梁雪的公司裏突然有一個“下基層”的名額,就是離開冬暖夏涼的辦公室,到公司最下層的生產車間去做監管工作,還起了個特別好聽的名,也叫“管理培訓生”。可惜名字再好聽,大家夥也都不傻,哪個不願意在大城市裏坐辦公室,要去不知道什麽鳥不拉屎的鄉下當個車間主任?

戴紅袖箍也不行啊!

大家互相擠眉弄眼,誰也不肯吭聲,暗地裏打起各自的小算盤,開始琢磨起怎麽疏通關係,破財免災了。

然而他們各自打主意的時間並不長,梁雪忽然站了起來,對站在那裏臉色開始變得不好看的經理說:“要是沒有人,就算我一個名額吧。”

這個決定做的突然,她隻打電話通知了梁肅,托大伯一家代為照顧自己的啞巴爸爸,並且給他辦了一張卡,每個月固定打錢到這個賬戶上,作為父親的醫藥費和生活費,然後獨自一個人,背著簡單的行囊,坐上塵土飛揚的長途大巴離開了。

不是沒有聽見那些三姑六婆在背後竊竊私語,甚至有人拿她當反例來教育自己的親朋好友——讀書好有什麽用呢?讀書讀得好,不如會做人,瞧瞧我們單位的那個小姑娘,人長得倒是機靈,書都讀傻了,剛一來就被人家當槍使,把人都得罪遍了,這回她倒是識趣,自己知道自己混不下去,於是請了個托詞,跑去鄉下做體力活了,嘖嘖,也不知道她一個姑娘家家的,將來想怎麽辦。

梁雪沒有理會,她突然覺得柳蓉是對的,曾經她覺得這個小姑娘仗著自己聰明,活得太過囂張,看起來乖乖巧巧,心裏總有些離經叛道的想法,總是和別人不一樣。

和別人不一樣不會幸福,梁雪曾經這樣堅定地認為著,人活在社會裏,就是應該像變色龍一樣,好好地把自己藏在人群裏,過著群居的生活,可是沒想到她過了叛逆期的年紀,卻突然叛逆了起來。

一個人,為什麽要和別人一樣呢?為什麽自己香,別人臭,就也要把自己滾在汙泥裏轉兩圈,弄出一身同樣的味道來才行呢?

一生對每個人來說都隻有一次,怎麽能為了這一時片刻的偷懶,就甘於平庸呢?

梁雪離開辦公室的時候,帶走了她一直以來養在辦公桌上的一小盆仙人掌,它因為曬不到太陽而顯出些營養不良的枯黃,卻依然渾身長刺,一副桀驁不馴的模樣。

外麵有那麽大的天地,隻可惜你們舍不得這個尺寸之地的空調,不願意出去罷了。梁雪對她昔日的同事們笑了笑,帶上門轉身離開了——不知道誰比較可憐。

她想起柳蓉,想起常露韻,想起那次叫她如鯁在喉的小聚會。

是的,貧窮不可怕,肥胖不可怕,醜陋不可怕,殘疾也不可怕,一切的艱難都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沉淪下去,被同化成和每個人都一樣的疲憊而麻木的麵孔,變成這鋼筋水泥的城市怪物中一塊普通沙碩,變成自己最看不起的那種庸庸碌碌的人。

等到寒假來臨,常露韻從鋪天蓋地一個又一個的麵試裏醒過神來,柳蓉一邊寫畢業論文,一邊一頭紮進她的半個事業裏,梁老板依然在為美好的明天和未來奮鬥,重新聚會的時候,才發現梁雪已經一個人走了。

這一年的春節梁雪沒有回來,隻是打了電話問候,聽起來她心情不錯,電話那頭滿是爆竹的聲音。

下麵的地方不像這個所謂大城市,放個炮還有時間和地點的限製,路邊的孩子們可以無所顧忌的玩,幾乎從進入臘月開始就沒完沒了地四處點炮,空氣中充滿了煙花爆竹的味道,像是有種熱絡的歡快呼之欲出,年的氣氛也要濃重很多。

梁肅趁放假,非常老套地拖了柳蓉去看電影,結果除了吵吵鬧鬧的賀歲片就是商業片,挑了半天,最後挑了一個人煙稀少的小廳裏放映的文藝愛情片。可謂是劇情緩慢不知所雲,柳蓉看了一半,就一隻手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

梁肅卻清醒得像個大尾巴狼,目光閃爍地看著她坐在那裏東搖西晃強打精神,然後慢慢地伸出手勾住她的肩膀,把她往自己這邊拉了拉,目視大屏幕,一臉正直地說:“困了?給你靠一會。”

柳蓉順從地靠過去,感覺梁肅好像呼吸都放得極緩極輕,一隻手環過她的肩膀,與另一隻手在她身側交叉,像是把她圍在一個小小的圈裏似的。

柳蓉閉上眼睛,聽著緩慢抒情的背景音樂漸漸遠了,想著周老師把稿費打到了她的賬上,又邀請她入技術股,畢業以後就回來一起經營培訓班和留學中介,想著旁邊的這個人,想著這個靜謐而安寧的時刻。

突然發現心裏那些憤懣和不甘都已經不見了,柳蓉迷迷糊糊地笑了一下,屈指算算,二十三歲,自己終於和這個世界握手言和了。

梁肅小心翼翼地抱著她,覺得女孩頭發絲上有股若有若無的幽香始終圍繞在鼻尖似的,就覺得自己明明坐在那裏,人卻好像已經飄到了半空中似的,拍打著小翅膀,周圍一圈粉紅色的泡泡。

他頭一次覺得這種看起來叫人覺得度日如年的文藝片演得太快了,一分一秒都覺得意猶未盡——盡管完全不知道演了些啥。

不過快樂的時間總是很短暫,就在片子演到下半部分的時候,柳蓉的手機突然響了,把她嚇了一激靈,迷迷糊糊地爬起來,在梁肅依依不舍的小眼神背景下,往下縮了一點,一邊揉眼睛一邊壓低了聲音說:“喂?”

胡蝶說:“柳蓉師父,是我!”

“啊?你幹什麽?”柳蓉聲音壓得更低了點。

“你說話大點聲,怕費電啊?”胡蝶在那頭嗷嗷地叫著,然後又壓低聲音用一種很猥瑣的腔調說,“哎,不會你跟肅哥正幹什麽,給我打擾了吧?”

“老娘在電影院,你有事快說,別廢話了。”

“哦,我跟你說啊……”

在晦暗的燈光下,梁肅就看著柳蓉的表情從迷糊到清醒,到震驚最後到了空白,過了好半天,才哆哆嗦嗦地問了一句:“你……你說什麽玩意?再說一遍。”

胡蝶雀躍地說:“我結婚啦!”

“跟誰?”柳蓉感覺自己還是有點沒睡醒,腦子還暈著,問了這麽一句很廢話的問題。

“我男人唄,就是我們學校的那個,上回你見過。今天我們倆跑去領證了!”

柳蓉張張嘴,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胡蝶倒豆子一樣劈裏啪啦地說:“小範圍內傳播啊,別給我告訴別人,我們這正打算私奔呢,我男朋友他們家裏家庭環境不是很好,我爸媽不同意我們在一塊,我是偷了家裏的戶口本去結婚的。”

柳蓉頓時覺得頭大了兩圈。

胡蝶又說:“可是呢,我們倆想了想,覺得就這麽結婚也太兒戲了……”

我嘞個去,你居然還知道。

“……於是我們還是決定小範圍地辦個酒席,別人不多請,請幾個朋友過來聚一聚就行了,到時候跟肅哥來哈,我給你發請帖。”

柳蓉:“……”

胡蝶:“哦,對了,別光人來啊,帶著紅包,我們倆要白手起家,現在太窮了,真的師父,你不是外人我不跟你說虛的,真是太窮了——紅包越大越厚實越好啊!”

柳蓉:“……”

話說,青春都快要不懵懂了,中二病真的好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