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前一天上午,學校開文藝聯歡會慶祝新年,中午放學以後各自解散,下午開始放假。

所有人都在亢奮著,其實細想起來,這小破假期也沒啥好期待的,大冷天的也沒法出去玩,快期末考試了,還得背回去一書包的作業,電視台沒完沒了的晚會綜藝節目,連電視劇都停播了,何況還那麽短暫——然而假期或許沒什麽好的,但期待假期的過程的那種幸福感,是無法言說的。

整個人一下子都鬆弛下來,然後今日有酒今日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周六周日,其實都不如周五晚上讓人快樂而充滿期待感。

柳蓉覺得聯歡會也很有意思,因為她參與了,輪到三班的節目時候,她和其他人一起站起來,悄悄地從後台上去,有同學幫她架好琴,簡單地說聲“好好演”,就幫她找到了一直以來失去的存在感。

於是分外興奮。

中午的時候她抱著琴盒子在學校門口的小書店裏等爸爸來接,正好這個月一直排練,《漫友》還沒來得及買,老板特意給她留了一本。柳蓉就坐在琴盒子上,迫不及待地翻了起來。

正看著,一道陰影投到書上,還停頓了一下,柳蓉以為是她爸來了,就抬起頭來,卻發現站在她麵前的是梁雪,於是忽然局促起來,露出八顆牙笑了一下,小聲打了個招呼。

梁雪身邊還跟著一個男生,比梁雪還要高上一頭,瘦長身材,穿一條破洞的牛仔褲,頭發還能看出一點挑染的痕跡,劉海很長,露出的耳朵上打了耳洞,每個細胞都在對別人昭示著,自己是不良少年。

柳蓉聽見這不良少年問梁雪:“同學?”

梁雪點點頭,沒往裏走,就站在柳蓉旁邊,不良少年的眼睛從柳蓉身上漫不經心地劃過,沒再問什麽,上去就跟老板說:“我上回要的書來了麽?”

老板就蹲下去,在一堆舊書裏翻起來,梁雪對柳蓉笑了笑,簡單地介紹說:“我哥。”

……挺有個性的,柳蓉想。

過了片刻,她才反應過來,梁雪她哥?梁雪她哥不是傳說中的超級大帥哥梁肅麽?就是這個小流氓?

她心裏小小地幻滅了一下,心想胡蝶果然從頭發絲到腳趾甲全身上下沒一個地方靠譜,自己還居然信了她的話,一定是腦殘了。

梁雪平時和這位優等生沒什麽交集,她和誰都沒什麽交集,可她哥那邊實在太慢了,她覺著這麽幹站著也尷尬,就試著找些話題來說:“你們演得挺好的,歌挺好聽的。”

柳蓉下意識地就要學於曉麗來一句:“不行不行,沒排練好,還彈錯了好幾個音呢。”

又覺得挺沒勁的,演都演完了,哪來那麽多廢話,就彎起眼睛笑了笑,說:“是麽,過得去就行,在台上挺緊張的。”

梁雪目光落在她手上的書上,“呀”了一聲,微微睜大了那雙貓一樣的圓眼睛,問:“這個是由貴香織裏畫的吧?”

柳蓉一低頭,她正好翻到由貴香織裏的彩頁圖上,很高興找到了一個可以進行的話題:“哎,你也看動漫麽?”

梁雪蹲下去,把破書包抱在胸前,小心翼翼地接過來,捧在手裏,像是怕把書頁壓皺了一樣。

柳蓉就說:“她一開始畫毒伯爵的時候畫技還挺一般來著,到後來就越來越好了,不過風格有點……”

她沒想起那個詞,梁雪把雜誌還給她,接著說:“頹廢。”

“頹廢”這個詞那時候還不是柳蓉的熟練詞庫,於是她頓了一下,驚奇地打量著自己這位同學,發現她確實挺有內涵的,不單隻會打架,就猶豫了一下,問:“那你喜歡她麽?”

梁雪點點頭。

柳蓉輕輕地咬咬自己的嘴唇,半晌,做了個決定,從書包裏拿出裁紙刀,把那頁完完整整地給裁下來了,一邊裁一邊肉疼,好像刀割得不是雜誌,是她的心肝一樣,然後把那張畫交給梁雪:“那送給你吧。”

梁雪愣愣地看著她,沒接。

柳蓉故作大方地直接塞在她懷裏:“反正我也不喜歡她,她的故事看完了讓人心情不好。”

這時柳蓉爸爸來了,在外麵叫了她的名字,柳蓉答應一聲,迅速地站起來,把雜誌塞進書包,背好,費力地抱起大琴盒,然後裝得頗不在意地說:“小日本的東西麽,都挺沒營養的,看著圖個樂兒唄,看完再弄得自己心情陰鬱就沒意思了,是吧?我爸叫我,先走了,拜拜。”

她一輩子都沒拿這麽快的語速說過話,然後匆匆跑了,轉過臉去自己心疼得直嘬牙花子。柳蓉對自己的喜歡的東西其實挺小氣的,平時連借人都不大舍得,誰知道今天還沒看完一遍,就先缺了頁。

她覺得比自己缺顆牙還痛苦。

可誰讓她是梁雪呢?柳蓉還是覺得自己欠了她點東西,心想缺顆牙就缺顆牙吧,那小說裏的大俠還為朋友兩肋插刀呢,她把琴盒子放在爸爸開來的單位的車子上,然後自己也爬上去坐好,下意識地摸摸肋骨。

兩肋插刀——得多疼啊,大俠都不容易。

梁肅把一堆破破爛爛的盜版武俠小說裝好,一回頭,就看見梁雪還蹲在門口,拿著那張由貴香織裏的彩稿發呆,於是樂了一下:“你同學說話挺逗的。”

梁雪這才回過神來,站起來,跺跺蹲麻了的腳:“還行吧,以前不熟。”

梁肅瞥了那張彩稿一眼,點評說:“這怎麽裁得跟狗啃的似的?手可夠笨的。”

梁雪就笑起來,愛惜地把那張畫稿夾到書裏,跟著他走出去。

梁肅單手背著包,熟練地把手伸進口袋裏,摸出一盒煙,叼出一根點上,兩人沉默了一會,他問:“六子那幫兔崽子們後來又找你麻煩了沒?”

梁雪搖搖頭,簡短地說:“沒。”

梁肅瞥了她一眼:“下回他再在半路上截著你,就跟我說,聽見沒?這幫狗娘養的皮緊欠拾掇,還動到我妹頭上了。”

梁雪看著別的地方冷笑了一下,輕描淡寫地說:“用不著你多管閑事,我上回能掄掉丫一顆大板牙,下回就能打斷丫的狗腿。”

梁肅愣了一下,皺皺眉嘀咕了一句:“小丫頭家家的……”

隨後又想起了什麽似的:“過陽曆年來我們家吧,讓奶奶和叔也一起,人多熱鬧。”

梁雪沉默了一會,說:“不了,你媽不願意,到時候再跟奶奶鬧起來,誰也過不好。”

梁肅琢磨琢磨,覺得也是,聽她這麽一說,自己心裏也怪別扭的,可有什麽辦法呢?那是他媽,不是“六子那幫兔崽子”,說打架打架,說鬥毆鬥毆,他再怎麽混蛋,也不能說他媽和他奶奶的不是啊,於是隻能沉默了。

梁雪又說:“哥,你少抽點,一會一身煙味地回去,你爸聞出來非扇你不可。”

梁肅拿眼角掃了她一眼:“事兒媽。”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把煙掐了,扔在路邊,拿腳碾了碾,“走吧。”

然後繼續一前一後,兩廂無話地往回走。

元旦當天,柳蓉媽媽帶著她上街買新鞋,兩個人正商量著中午是回家吃還是在外麵解決的時候,聽見前麵一陣**。柳蓉回過頭去,就看見一個穿著皮夾克、濃妝豔抹的女人正瘋了一樣地用她的手提包往一個賣衣服的姑娘腦袋上砸。

柳蓉她媽立刻拉著她往旁邊退了兩步,感覺世風真是日下,旁邊幾個人反應過來,忙上去拉架,“皮夾克”把包也扔了,伸出血紅的指甲就上九陰白骨爪,死命地去拉扯姑娘盤得整整齊齊的頭發,嘴裏也不閑著:“大家都來看看,就是這個不要臉的狐狸精,就是這養漢的玩意兒,勾引別人老爺們兒……”

那姑娘披頭散發地“嗚嗚”地哭起來,一個經理模樣地人跑過來,一臉無奈地試圖去拉皮夾克版梅超風,嘴裏說著:“行啦,行啦。”

“皮夾克”尖叫起來:“她他媽有臉白天人模狗樣的站這,晚上出去當野雞坐台,還不讓人說?還不讓人說?我操,跟你有半毛錢關係?別拽我!”

柳蓉忽然福至心靈,就問她媽:“野雞是什麽意思啊?”

柳蓉媽媽臉黑了,拽著她往外走,一邊走一邊罵:“瞎說什麽,這是你該問的話麽?”

——果然不是好話,柳蓉一邊想著一邊回過頭去,忽然,在人群外圍,她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就叫了一聲:“胡蝶。”

胡蝶一副看熱鬧的樣子,聽見她叫就溜達了過來,還客客氣氣地跟柳蓉媽說了聲“阿姨好”,然後嬉皮笑臉地跟柳蓉說:“我還想找你去呢,作業借我看看唄——你們買什麽?”

柳蓉也沒心沒肺地說:“我還沒寫呢,出來買雙鞋,你在這逛什麽?”

胡蝶聳聳肩膀,指了指那仍在喋喋不休換著花樣罵人的“皮夾克”說:“我媽。”

柳蓉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了,心裏恨不得把自己的嘴縫上——讓你瞎問,讓你瞎問!

還是柳蓉媽見過世麵,立刻反應過來,說:“我們正要出去吃東西,你餓不餓,阿姨請你和蓉蓉一起去麥當勞吧?”

胡蝶眨眨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就笑嘻嘻地說:“嘿嘿,真的呀,那我就不客氣了,謝謝阿姨。”

然後若無其事地把她媽丟在這,繼續丟人現眼,拉著柳蓉一路嘰嘰喳喳蹦蹦跳跳地奔向美好的麥當勞。

柳蓉他媽有些拎著鞋盒子跟在兩個孩子身後,心裏詫異,就想這孩子不會是有點缺心眼吧?

柳蓉一邊聽著胡蝶不停地嘮叨麥當勞裏什麽味的新地冰激淩最好吃,一邊默默地想,幸虧胡蝶缺心少肺——

她要是不缺心少肺,可怎麽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