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盜黨先去大漢身前,把饃放向口邊,先喂了幾口幹饃。壯漢想是餓極,身又受傷,隻管滿臉憤激,雙目注定對頭,似要冒出火來,嘴裏依舊狼吞虎咽,到口便咬。正吃得香甜頭上,來人忽將那又黑又硬剛吃了一半的幹饃撤了回去。大漢好似饑火燒心,萬分情急,昂頭一口,想要奮身而起;無奈頭頸手腳均被木樁上麵鐵環套住,抬不起來。那麽堅固的木樁鐵環竟被震得格格亂響,人卻不能轉動分毫。大漢一口沒有咬中,急得破口大罵:“你們這些驢日的,要殺開刀,想磨折老子,我又要罵你了。”來人名叫金三狼,乃當地惡霸手下爪牙。惡奴聞言並不著急,笑嘻嘻說道:“我當你身高力大,真是一個鐵漢呢,原來不怕鞭打、刀斫、上刑罰,就怕餓麽?共總餓了四天,就是這個饞癆餓鬼一樣,不丟人麽?你忙什麽,還有你這位好朋友呢。你看人家多麽沉得住氣。你淨罵人,有什用處,無非多受一點活罪,也飽不了肚皮。莊主為了明日便是中秋,好歹對你幾個不知死活的囚徒開一點恩,就死也給你們吃飽走路。我這籃裏不單是饃,並還有酒有肉。你平日不是專講義氣、打抱不平麽?你那好朋友雖比你後來一天,他個子比你小得多,按說更經不起餓。你們既是好朋友,也應讓他一讓,如何遇見吃的先搶起來?”

說罷,一翻凶睛,揚手一鞭,照準身旁腳帶鎖鏈,手提竹籃的土人打去,嚇得那人“哎呀”一聲跪倒地上,連痛帶嚇,周身亂抖,哀求饒命不已。惡奴誌在示威,刷。刷、刷接連又是幾皮鞭,打得那人滿地亂滾,身上一件補了又補的破舊衣服也被打碎,幾乎痛暈過去。

梁上少年故意倒吊那裏,神態沉穩,手也故意背綁起來。開頭沒有理會,及見惡奴打那土人十分殘酷,一雙黑白分明的英目剛自注定惡奴,背後的手也由身後鐵鏈悄悄脫出,看神氣似要發作。惡奴業已停手,又縮了回去。大漢本在破口大罵,被少年使一眼色,口裏噓了一聲,也就停止。惡奴隨指那農夫打扮的窮土人厲聲惡罵:“老驢日的,咱叫你來作什?莫非方才狗耳朵沒有聽清,還要三大爺親自動手不成?”那土人已被打得周身是傷,滿臉皆血,氣還不曾緩過,聞言顫聲忙答:“三大爺不要動怒,小老兒不敢忘記你的吩咐。你老人家話未說完,怎敢多口?”惡奴聞言越發暴跳如雷,厲聲喝罵:

“老狗,你敢頂嘴?要你狗命!”說罷,揮鞭又要打下,忽聽身後少年哈哈大笑,聲音宏亮,空洞回音,震得公遐兩耳皆嗚。惡奴聞聲驚顧,改容笑道:“婁三相公,你笑什麽?”少年笑道:“我笑你主人,將我擒來既不敢殺,又不敢放。你這惡奴專欺他們老實人,有什用處?要殺開刀,姓婁的決不皺眉。如說示威,休說是我,便這無知鐵漢也不會被你嚇倒,何苦來呢!我雖不進飲食,並不在乎,你那籃內帶有酒肉,你主人想是又鬧什麽花樣。聽我良言相勸,好好請鐵漢飽餐一頓,不再欺壓善良。過幾天你主仆遭報的時候,同是一死,也少好些罪孽。”說時,隨來農夫已戰兢兢將籃中大塊牛肉連酒取出,走到壯漢麵前,帶著哭音,顫聲說道:“這是金三大爺叫我給你先嚐一點香味,你看味道可好?”說罷,拿了豆大一塊牛肉喂向大漢口中,隨說:“莊主開恩,今明兩夜均有大酒大肉,與我們犯人打牙祭。我已先吃了一個酒足飯飽。這中肉又肥又香,我在莊中種了幾十年的田,第一次吃到這樣好東西,你先嚐嚐味道,等金三太爺說完了話,再請你吃好東西吧。”

公遐看出下麵三人均受惡霸囚禁,並用毒刑虐待,慘無人道,早已激動義憤。不是先時有人警告,孤身虎穴,饑寒交加,又不知道對方虛實深淺,早恨不能殺上前去。仗著上麵光景黑暗,便於愉看,立意看個下文,不肯離去。見那土人口中說話,目光偷覷在惡奴身上,似見惡奴全神注定梁上少年,慌不迭將身藏半塊幹饃塞向大漢口中,嘴裏卻是顫聲說之不已,都是奚落取笑、示威的話。大漢本是搖頭不要,因見土人一隻帶血的手顫巍巍不住地往他口裏亂塞,一雙急得快要突出的眼睛不時東張西望,惟恐惡奴看破,又遭毒打,心慌戰抖,害怕可憐,方始做兩口強吞下去,吃完還在打噎。老農見他咽下,方始放心,立向一旁,手拿牛肉和酒,連誇酒美肉香,如肯聽三太爺的話,便有吃的等語,口中說話,麵上卻是血淚交流,看出痛苦已極,慘不忍睹。少年見土人在那毒刑鞭打,宛轉哀號,性命呼吸之間,奉行惡奴殘酷之命,雖不敢暗做人情,仍冒奇險,將自己偷藏起來的一塊幹饃偷偷塞與鐵漢,可見越是窮苦顛連無告的人,對於同類越有同情。表麵看去,又是膽小,又是無用;但細一想,當此危機一發之際,居然還敢當著壓迫他的仇敵,抽這一兩句話的閑空,偷偷下手救濟他同受危害的難友,表麵心寒手顫,懦弱無能,實則無形中具有一種極大的潛力和膽勇。這種力量,隨著人的天賦,本是有生以來每人都有,尤其是這些多災多難的苦人,當他受那惡霸土豪貪官汙吏壓迫危害,敢怒而不敢言,甚至怒在心裏,麵上還裝笑臉,賠小心,忍著血淚苦痛,俯首聽命,這極雄大的潛力沒有爆發,和團成一片之時,休說對方看他不出,當他是任憑宰割的牛羊,生死聽命,不敢違抗,便他本人也不知道自己有此極大潛力。必須到了萬分危難之中,方始自然流露而不自知。此時偷偷摸摸所為正是他的極大膽勇,隻等時機一至,忽然暴起,對於那些貪官汙吏、上豪惡霸以牙還牙,便一發而不可收拾。報仇雪恨,為世除害,是這一種力量;冒著辛苦艱難重建田業,努力更生,使大多數人由患難水火之中同登在席,共享安樂,也更是這種極大力量。不過土人材農無知,不知團結,更無高明的人帶頭發起罷了。照此情勢,本山這惡霸早晚必敗無疑。尤其自己隻一脫困報應更快。心中尋思,防備惡奴看出,故意想些話來耽擱。

惡奴金三狼最是狐假虎威,凶惡殘忍。因那姓婁的少年乃東山雙俠之一,名叫婁公亮,威名甚大。雙方為人的道路雖如冰炭不能並容,以前各有顧忌,並無仇恨,這次為了主人強占農奴之女,擒了幾個暗中咒罵的農人,心中不平,引起爭鬥,寡不敵眾,被擒在此,但是東山雙俠還有幾個朋友,均有驚人本領,威名遠震。雖將人吊在牢內,知道對方向來說話算數,隻要有一人答應講和,不特大事化小,連那多年來的隱患大害也可消除,化敵為友。雙方勾結一黨,勢力更大,初擒到時並以客禮相待。第二日為他罵人,一時激怒,吊入牢內。知他一身好功夫,不怕鞭打。先想斷他飲食,逼令服輸。後覺吊了三日,毫無用處。惟恐仇恨越深,命來探聽口氣,並送飲食。雖有相機行事之命,但對此人不許淩辱,並且對方一言一動均要留心,有時還要順從他一點意思等語,因此聽少年一開口,忙趕過去。土人暗助難友,先未看破,那名叫鐵漢的大漢偏不爭氣,惟恐土人為他受害,拳頭般大半塊幹饃,隻做兩口便強咽下去,吃得太忙,打起噎來,被惡奴無意中聽出。忽想起鐵漢本為那老農奴之事被擒到此。本意此人業已餓了四日,想借酒淩辱,使其聞香不能到口,每隔兩日讓他咬上一口硬饃度命。終日饑渴難忍,再加鞭打,磨折到死,以出他那日打傷主人愛妾的惡氣。一聽噎聲,疑心土人鬧鬼,私喂食物,突然暴怒,轉身一看,見那土人滿臉血淚,靠在洞壁之上,顫著雙手正在撫摸傷處。

本是滿臉悲憤之容,見自己看他,吃了一驚,重又改作一臉苦笑,顫聲說道:“三大爺,我話都說完了。”惡奴將皮鞭背在身後,左手持刀,緩步走過,獰笑道:“老狗你做的好事,可惜這驢日的肚子大,還沒有吃飽。既有這樣好心,怎不將你身上的肉送他一塊充饑?人肉不比牛肉更香嗎,你想必沒有家夥,這把鋼刀再快沒有,你大腿上的肉比較厚實,你自己切一片去喂他,我決不怪你通同作弊。莫非還要三大爺自己動手麽!”說罷凶睛怒突,雙眉倒豎,嗆的一聲,手中鋼刀便擲在土人麵前,差一點連腳背也被斬著。

在火星飛射中,老土人已跪在地上哀號起來。惡奴手中皮鞭剛一揚起,少年大喝:

“且慢!”終算發動得快,老農雖然免了一鞭之苦,人也嚇暈過去,惡奴聽出婁公亮語聲嚴厲,吃了一驚,忙即轉身,詭笑問道:“三相公有何吩咐?”公亮冷笑道:“你這惡奴,方才我是怎麽對你說來,你就天良喪盡,以殘害土人為樂,也應把事分清,看準再下毒手。那老頭子已被你嚇破了膽,不奉狗命怎會私將食物送人?你自瞎狗眼,我卻看得清楚。你看籃內東西少了沒有?你那惡霸狗主霸占了人家女兒,還叫你割他老子的肉去喂人麽?休看我被困在此,雙手反銬,十步之內照樣取你狗命。”惡奴方喝:“姓婁的休要不知好歹!”說罷,回身剛將刀搶在手內,手持皮鞭待要趕上。這時,大漢見老土人為他又要吃苦,身困樁上,手腳不能轉動,性又剛暴,急得亂罵亂掙,想代老農分辯,無奈咽喉哽住,又沒有水,這一著急,越來越凶,空自急怒交加,一句整話也說不出。惡奴知他雖有鐵漢之名,人被鐵環套住,無能為力,有心做作,理都不理。

公遐伏在上麵洞口早已怒火攻心,目眥欲裂,連自己處境危險與本身饑渴寒冷全部忘卻,身邊鋼鏢業已取出,想朝惡奴打去。少年婁公亮又在暗中戒備,隻等惡奴再發凶威,不問是對自己,是對土人,均要用內家重手法取他狗命。惡奴被他一罵,犯了凶野之性,也忘顧忌,雙手分持刀鞭,正要上前,並不知道猛虎負隅,另有神威,上麵洞口更伏著一層危機。雙方都是強弓引滿,一觸即發。就當這情勢萬分緊張、發難在即之際,婁公亮看出惡奴將要對他不利,義憤之下也就不顧危險,內家真力已然運足,剛將雙目注定惡奴,忽聽一聲嬌叱,跟著就是劈啪兩響,上下三人目光到處,由惡奴來處縱進一個青衣少女,不問情由,上麵兩掌,底下一腿,再看惡奴已然跌倒在地。公遐見少女不是方才所見,心疑是困人的救星,精神一振。因來人未帶兵刃,惟恐惡奴動刀,暗付此時相助,一鏢先將惡奴打死,豈不省事?手中鏢剛一揚起,臂膀已被人拉住。忙一回頭,雙方勢子都急,洞口一帶地又厭小,一不留神,雙方頭臉相觸。大家都是猛勁,公遐隻覺一張細膩涼滑的粉臉在口角邊上擦過,鼻端隱聞一股溫香,知不留神親了別人的臉,心中一驚,忙即縱避,惶急之下,想要道歉,口剛說得一個“我”字,黑暗中一條人影已跟蹤撲將過來,同時一隻香軟涼滑的女手已按到嘴上。猛想起下身**,未穿褲子,忙即往下一蹲。暗影中看出來人正是先前所遇少女,越**急,覺著對人不起,二次又要開口。那少女早已來此,因防被人看出,又知惡奴正在下麵牢內欺淩被困諸人。先是膽小顧慮,在外麵等了一陣,人還不曾走出,自己又要回去,實在無法,忘了公遐隻有一件破上衣,便偷偷掩了進來,方欲引往洞外,埋怨幾句放走,免被惡霸擒住受害,猛瞥見公遐手持鋼鏢要往下打,這一驚真非小可,恐闖大禍,忙即縱身一把抓住。無意之中臉被公遐口鼻擦了一下,方自羞憤,同時看出公遐惶急之狀,知非存心,見他開口,想起危險,身不由己趕縱過去,不敢出聲,手剛按到對方嘴上,又覺不好,見公遐已蹲了下去,二次又似想要說話,急得雙手連搖,低聲說道:“衣履食物均在洞口山石之後,你自取用。我少時再來檢點,引你翻山逃走,越快越好。被人曉得,你我都沒有命了。”

說罷匆匆走去。

公遐方始警覺處境之危,見少女貼壁而行,到了洞口,探頭外望,方始縱出,一閃不見。忙照所說,由暗影中掩往洞口後一看,衣履飲食之外,還有幾兩銀子、一串製錢。

酒食放在竹籃內,也頗豐美。剛把衣服換好,坐定要吃,忽聽遠遠有兩少女笑語之聲,側耳石牢,方才喝罵打人與悲哭之聲已全停止。吃到中間,正想石牢被困的必是好人。

少年、鐵漢更是英俠一流,年貌又與長安城外所見馬上少年相似,越生同情、求友之感。

正想現成食物,如何送去,掩向洞口一看,正是前見少女和另一青衣少女同立山下臨水小徑上說笑,已將分手。青衣少女笑說:“日間我往山上閑眺,曾見那邊桂花開得甚香,你代我采它兩枝供瓶,再把嫩藕采兩截回來,夜間賞月同吃罷。”說完,往先前來路莊院小路上走去。到了莊前廣場上,喊了兩聲,便有兩個婦女由對麵莊園中趕出。場上尚有幾個壯漢剛吃完了夜飯,正在說笑。青衣少女走到,全都起立避去。那兩婦女便將桌椅擺好,一麵將爐火升起,似要吃茶光景。方才送衣食的一個自從同伴一走,便用竹竿在水邊挑起兩枝鮮藕,將泥洗淨,朝莊上看了一眼,匆匆趕回,見麵便埋怨:“你這人如何不知利害?憑你這點本領,也敢在此出手救人,不是有人冒著危險將惡奴喝退,你那支鏢隻一出手,下麵牢洞直通莊內,中途還有幾個洞口,均有專人把守。連我從小生長在此,還算是他們自己人,平日都不許探頭。便是方才那姊姊如非關心朋友太切,平日為人又好,恰巧抓住惡奴的錯處,也隻於看著氣急,無可如何。這裏主人雖和我有親,是一個惡霸,殺人如同兒戲,凶惡已極,被他打死的人不知多少。你先來時他剛有事走開,不過片刻,隻一撞上,除非看出你有本事,肯跟他做爪牙,休想活命。方才稍露形蹤,那狗奴才好不厲害,一聲呼哨,打手立時趕到。為了主人力大如虎,本領極高,所有黨羽教師無一庸手,今日雖然人數不多,幾個本領高的又多奉命他出,連上帶下也有三四十個,佃工下人還不在內。你一個人怎打得過?真要為敵,便我姊妹想要幫你也辦不到。你今日總算運氣湊巧,無意中避開許多麻煩,來此冷僻無人之處,到時恰巧那些惡奴均在賭錢飲酒,未被發現,否則也無幸理。我救你的事也早告知姊姊,她是主人妹子,蒙她相助,才敢這樣大膽。你已吃完,換好衣服,此時逃走容易。但是莊主未回,他來去沒有一定道路,萬一狹路相逢,凶多吉少,故此還走不得。山坡上麵有一石崖,亂石甚多,還有十幾株大樹,可以隱身。等到主人今夜回來,我將火花點上一技作為記號,你再逃走,方可無事。下麵洞口你卻去不得了。”

公遐見那少女換了一件幹淨的白羅衫,月光之下人更美秀,二目黑白分明,注定自己,低聲囑咐,甚是誠懇。心雖感激萬分,忽又想起方才所見慘狀,不由激動義憤,知道惡人是她親族,不便當麵露出敵意。想了想,先謝解衣推食之德,並問姓名。少女早看出他對主人憤恨已極,聞言笑道:“我雖惡人之親,並不與他同黨,他妹子也和我一樣心意。我們並不要你報答,也不怕你泄露主人罪惡,問我姓名作什?”公遐略一尋思,正色說道:“我蒙姊姊周濟指點,深恩大德,固是感激。但我此事原為尋訪兩位不知姓名的朋友,萬想不到深山之中有此慘無天日的惡霸。我雖無什本領,實不相瞞,照此人所為,決不是我所尋那兩人,不見到也罷。既然見到這等殘酷之境,又聽被害人的口氣,山中的田本是公有,隻要是有力氣,誰都可以開墾,至多山外招來一些佃戶。把人家血汗所得多分了去已非公理,為何當他牛馬不如,隨意宰割,毒刑拷打,實在慘無人理。

我決不願連累姊姊這樣好人,話要言明在先,此去必要尋人來此除暴安良,與令親惡霸主仆勢不兩立。”話未說完,少女似恐時久生變,被人看破,不時探頭外望,搶口答道:

“你真是個書呆子,一點不知利害。你看我是他的親戚,每日也在虎口之中。你能引人將他除去,我也願意,真個再好沒有。不過事情沒有這樣容易,山外尋人更辦不到。真要有此勇氣,可拿這枚鐵環,照我所說,趕往東山香粟村,尋人來此。下手如早,惡人所尋幫手還未趕到,救人除害或者能來得及。否則,這裏主人官私兩麵均有絕大勢力,你以卵敵石,白送性命,何苦來呢?這裏地方不好,你同我到山上再說罷。換下來的舊衣裳交我,免你遺留洞中,又去闖禍。”說罷,又往洞外仔細看過,方令公遐走往半山崖樹林中,先將鐵環遞過,笑說:“東山也是深林中的一個盆地,風景比這裏更好。那裏的人雖也有幾個為首的,隻是本領極高,遇上事來搶在前麵為大眾出力,因此最得人心,無形中做了首領。但他那裏平日衣食享用全都一樣,稱呼均按長幼,所種田地也是大家的,一同出力,再按人數分配,都過得好,沒有貧富主奴之分。一人有事,便是眾人的事。此環便是為首三人之一所用暗器。不像這裏危機四伏。隻管大膽,不論遇見什麽人,將環交過,照你今夜所見之事一說,不出兩日,你那除暴安良之願雖不一定全數達到,至少這幾個被害的人終可脫身,轉危為安了。不聽我話,被惡人殺死,卻是冤枉。”隨將途徑連同出山的兩條道路一一說出。

公遐見她說時,神情惶急,知她膽小,恐人看破,隻得靜心細聽。剛一聽完,方要開口,少女又說:“主人恐怕就要回來。少時黨羽全都出來,恐被看出,我要走了。”

公遐知事緊急,方想少時偷往下麵牢洞,相機向那少年探詢,少女忽然趕回。公遐見她去而複轉,麵色不似方才緊張,便問:“姊姊去而複轉,可是惡霸還未回來麽?姊姊貴姓,怎不告知?”少女笑答:“方才我見有人回莊,心中害怕。快到下麵,看見姊姊手勢暗號,才知無妨。桂花也未采,抽空和你好再談幾句。這裏主人名叫巴永富,他妹柔雲,我名林蓉,詳情無暇多說,你到香粟村就知道了。”說罷,又問公遐姓名,匆匆往山後繞去。公遐等了一陣,遙望莊場上青衣少女麵向自己這麵,正在望月。麵前桌上放了幾盤鮮果,料知林蓉必已采了桂花,由山後繞路回去。四顧無人,月光甚明,正打算掩往下麵山洞之中,探看石牢被害人是何光景,就便詢問少年如何方可救他出險,鐵環是否是他所有,剛走不幾步,便聽身後哼了一聲,同時聞到一股桂花香味。回看正是林蓉,滿麵嬌嗔,手持一枝桂花,悄立身後,低聲氣道:“我早料你不肯聽話,非多事不可。下麵洞底石牢通著好些地方,都是主人手下惡奴。因那被困的人是兩個對頭,本領均高。一個便是綁在木樁上的鐵漢,一個便是鐵梁上倒吊的婁公亮。你看了無非生氣,又救不了他們,如與交談,隔壁便是惡人,你送了命,還使他們多受活罪,這是何苦?

鐵漢是個粗人,聽他的話有害無益。姓婁的雖然機警,本領也高,我已看出他隻有雙腳上了木狗,無法解脫,他那雙手已能隨意用縮骨法脫出,沒有人來坐在梁上,並不十分受罪。你至多和他談上幾句,所說的話和我一樣,還沒有我說得詳細。方才忘對你說,那枚鐵環便是他之物,他又是巴柔雲的好友。不是為想救他,打算教你送信,主人多不好是她兄長,怎肯幫著外人引敵登門,和她兄長作對呢?以她為人,雖不至於害你,幫你脫險也在意中,但也不會聽我的話,這樣盡心送你衣食不算,並還親自代我望風。你一到香粟村,什麽事情均可問出;這位婁三兄便是那三個為首人之一,不過年紀太輕,本領不如他哥哥婁公明便了。我這麽一說,你總該明白了吧。”

公遐見她似嗔似喜望著自己,眉宇間隱含幽怨。想起方才答應對方,如此開誠相見,不應違約背她行事,好生內愧,再三道歉。林蓉見他做錯了事並不隱瞞,神情甚是愧悔,過意不去,越覺此人誠實,不似尋常所見浮浪少年,反倒生出好感。恐他不好意思,改容笑道:“這也難怪。本來你是好人,第一次見到這樣暗無天日的地方,自然不免激動義憤。不過,天下事須分輕重,不可冒失,才免後悔。實不相瞞,我也身在虎口,度日如年,休看我那助紂為虐的姊姊身受重傷,鐵漢是傷她的對頭,我一點也不恨鐵漢。我助你出險,先是於心不忍,覺著好好一個無辜少年,轉眼便要受害,再不便被惡人收去做黨羽,又添一個惡人出來,於心不忍。後來看出你為人正直忠厚而有義氣,想起自己身世危險,還想靠你此行成功,將我救出火坑。你這樣冒失,叫人如何放心呢?”

公遐見她一雙妙目注定自己,口氣比前親近,本就感激。再一回憶前情,不由多看了兩眼,越看越覺對方聰明美秀,心地誠厚。難得身在惡賊家中,不與同流合汙,反將這樣享受極好的豪富人家當成火坑。內情雖不知道,即此已是少見。初和少女交談,也想不起說什話好,正覺對方人好。少女把話說完,見公遐還在諾諾連聲,四目相對,不禁又有羞意,笑說:“我非回去不可,不能再來,如不當我壞人,便聽我的話。我到下麵代人向婁三兄打個招呼便要回去。惡人快到,不能再來,望你前途小心,將來再見麵吧。”公通知她還不放心,立說:“小弟方才冒失,乃是婁三兄和我說過,不能不去。

既然鐵環便是他的,決不敢再冒失,必照尊意。小弟到了香粟村,相機而行,無論如何艱危,不久必助姊姊脫離虎穴便了。”林蓉本已轉身,聞言重又立定,聽完笑答。“這樣才好。我知你至誠君子,不避嫌疑,幾番相見。別的無妨,但要記住你的本領還差得遠,千萬不可輕易和人動手。可惜此時無暇,否則,你我比上一次就知道了。連我也未必能是對手,何況為首諸人。並非小看寇兄,實是度日如年。每日看那殘忍慘狀,心膽皆寒,恨不得你早日將人引來,不特去此大害,我也可以脫離虎口。實在冒失,不得而已,望你珍重,我暫時不再見麵了。”說罷,方始帶著滿麵愁容轉身走去。到了下麵洞內,不多一會兒匆匆走出,趕往莊前廣場。中途還幾次回望,似恐自己違約,心更感奮不已。

因恐被人看破,不敢現身,掩在樹後向前觀望。二女已將另兩婦女遣開,對坐說笑。

回憶前情,由不得心中戀戀,正在觀望,忽聽西南方一枝響箭帶著一縷火花由前麵山穀中飛起,到了空中爆散,灑了半天星雨,一閃即滅。跟著便聽遠遠馬蹄奔騰之聲甚急,空山回首,響震崖穀,由遠而近,似有好幾匹快馬往莊中飛馳而來。再看場上林蓉已先起立,似頗驚慌,被青衣少女止住,一同起身,手挽手由莊前小橋走過,轉往莊園樹林之中。同時莊中人語喧嘩,三四十個從來未見過的壯漢分由二女所去的對麵樹林房舍中趕將出來,亂成一片。多半手中拿有兵器和鞭棍鐐銬等刑具,內有數人並還在正麵設下桌椅,布置甚忙。這才看出正麵場上離桌不遠還有幾個木樁,上有鐵鏈。地上新放著幾盤繩索,樁也長短不一,似是綁人之用。方覺惡霸威勢凶猛,從來未見。那班惡奴爪牙更是氣勢洶洶。當在場上布置之時,連對自己同伴也是互相厲聲呼喝,以強淩弱,狐假虎威,開口便出惡言,沒有一點人性。時近中秋,遍地清輝,隻有大小三五片白雲在天空中遠近移動,更顯得碧霄澄弄,千裏一色,上下同清,山容如畫。方才二女月下談心的清麗幽靜之境,立時殺氣騰騰。加上許多燈籠火把,越發烏煙瘴氣,醜惡難看。方想:

同是人類,為何這樣殘暴凶惡,慘無人理?休說喪盡天良,連絲毫人性都沒有。那馬蹄之聲已越響越近。

公遐遙望前麵,已現出兩三點火星,掩映飛馳在林野崖穀之間,來勢絕快。同時又是一枝響箭,從發現火星之處起曳空而來,再準沒有,恰巧飛到莊前廣場上方始爆炸,化為一蓬火星,飛射如雨而滅。隻剩箭頭帶著一縷極淒厲刺耳的響聲自空下射,直落廣場中心。場上惡奴本是此呼彼喝,手腳並用,亂做一團。第二枝響箭一起,立時排成兩列,鴉雀無聲。隻管刀槍並舉,火把通明,人和木偶一般,一個個凶神惡煞立在當地,仿佛連口大氣也不敢出。除那鬆枝紮成的火把偶然發出一兩聲極輕微的爆音而外,大片廣場立歸肅避。那馬匹奔騰之聲和那幾點火光卻飛馳而來,已將臨近,相隔不到半裏。

內一惡奴似是石牢中所見惡奴和一同伴,已爭先雙雙搶前迎接上去。明明極好月亮,手裏偏各拿著一盞紗燈,搶到為首馬前,雙雙躬身,嘴裏說了幾句。為首一騎是個短裝華服,中等身材,年約四旬的漢子,獨自騎了一匹高頭大馬,一馬當先,絕塵飛馳而來,手中揚起長鞭,看去心高氣揚,身手矯健,馬也騎得極好,似是為首惡霸。兩惡奴搶在馬前說話,連理也未理,便往莊場上馳來。前見惡奴早把馬口嚼環搶住,抬起隻手隨同飛跑,偏著個頭仍是說之不已。那快的馬,惡奴竟走得和它一般快法。後麵還有十多騎,各持火把油鬆,背插鋼刀兵器,短裝密扣,一同馳來,也都人強馬壯,威風凜凜。這才看出惡霸手下同黨不是易與,連手下惡奴也都有點功夫。心方一驚,場上兩列惡奴爪牙早相繼朝兩邊擺開,同聲唱喏,拜伏在地。

惡霸馬到場中,把手一揮,眾人立時分列兩旁。惡霸先將馬頭一拎,順著莊前小橋往正麵莊園中馳去。人還未到,便有十幾盞花燈迎接出來。持燈的都是十六七歲的少女,裝束比前見二女華麗得多。燈月交輝之下更顯得氣派豪華,富麗非常。跟著人馬燈光在樹林中略一掩映,漸漸無蹤。為了中央房舍被大半樹林擋住,看不出來。後來幾匹馬到了莊前,也同縱落。另有幾個小惡奴早由莊中奔出,將馬接去。待了不多一會,惡霸便換了衣服,氣衝衝由莊中走出,到了場中坐下,同來黨羽分坐兩旁。身邊還跟著四個侍女,都是年輕美秀,穿著華麗,各人手上分捧著手中茶壺、香扇衣服之類,侍立在側。

全場的人除兩旁陪坐的幾個黨羽偶然還說笑兩句,聲音都低,聽不出說些什麽;餘者分立兩旁,目光注定在惡霸一人身上。四圍樹上紗燈已全點好,又加上許多火把,因是肅靜無聲,越顯得場麵威武,情勢緊張。

公遐見惡霸坐在中間,一手叉腰,一手按在桌上,一言不發,神態嚴厲,暗伏殺機;又似憤怒已極,在想心事神氣。方料必與那幾個被困人有關,一個不巧,石牢中三人便遭慘殺。自己上前平白送死,又無法解救人家。心正義憤愁急,先是微聞土山後麵山石響了一下,聲雖輕微,但是公遐耳目最靈,一聽便知有人走動,無意之中將山上碎石塌落了一塊。惟恐被惡奴看破,又想林蓉尋來,連忙按劍細聽,底下便不再有聲音。跟著便聽前麵莊場上喝罵之聲。目光到處,不由氣往上撞。原來就這窺聽不多一會的工夫,先兩惡奴已早退去,這時正順莊側麵一片石崖之後領頭走出,後麵四個土人抬著石牢中所見木樁和那鐵漢,另一惡奴押了兩人。先見老人也一顛一拐跟在後麵,手腳都帶有鐐銬,明在惡霸左近走出,二惡奴偏一路耀武揚威,滿口喝罵,做大半圓繞往正麵。除樁上鐵漢外全部跪伏在地。惡霸口中哼了幾聲,二惡奴和那四個土人同聲應諾,分頭搶上,另一未見過的土人被眾人擁往對麵木樁綁好,再將鐵漢連人帶所臥木樁豎在惡霸對麵一個大木樁上,用繩綁好,以免歪倒。經此一來,那鐵漢卻受了大罪。因是頭頸手腳均被身後木樁上鐵環套住,那木樁乃整枝大樹的半爿,寬約兩三尺,長隻六尺,比人略短,看去木甚堅實,斤量甚重。鐵漢腿腕雙腳本空出尺許來長一段,平臥還不覺得,這一立起,人長木短,不能同時著地。場上原有那根木樁又粗又圓,鐵漢身後的樁也是圓的。

土人氣力有限,鐵漢滿腔怒火,綁時又不老實,厲聲怒罵,周身用力亂掙,總算二惡奴正在忙亂,不曾跟來,沒有多吃別的苦頭。那四土人綁他不住,隻得低聲連說好話,鐵漢方始住了掙紮。開頭那四土人看出腳露在外,從頭到腳均被鐵環裹住,不能彎轉,恐吃不住,口中假裝喝罵,內有一人還打了他兩下,暗地卻將麻繩多捆了好幾圈,綁時並將木樁用力抬起。無奈兩個圓麵綁在一堆本就不穩,鐵漢又深知仇敵殘忍,慘無人道,什麽酷刑均施得出,不知要用什麽花樣收拾自己,反正凶多吉少,竟把來時好友勸告的話忘記,犯了野性;再見惡奴驕橫凶狠之狀,越發憤恨,急怒如狂,死生二字,已置之度外。上人綁好,剛一走開,重又奮身掙紮,破口大罵。力氣本大,隻晃得兩晃,繩圈便即晃鬆,身後所背兩三百斤重的木樁立時下沉,頭頸手臂全被勒緊,人如何能禁得住?

幸而強健多力,見勢不佳,時候稍久。休說掙紮罵人,人也要被鐵環勒閉了氣,甚而送命,均在意中。這才想起好友之言,急怒無用,隻有多受侮辱酷刑,沒奈何,強忍胸中怒火,拚著手腕痛苦,暗中用力,將其提起,一麵雙腳立穩,將頭緊貼樁上,用背朝後抵住,才好一些。

公遐早聽出鐵漢是惡霸死對頭,當夜隻是淩辱,還不至於送他性命,那兩土人卻是難保。又見惡奴背後都有一把鋼刀,齊朝老土人撲去,滿擬必死無疑。哪知二惡奴竟搶著上前將他鐐銬解開,放了起來,重又領往惡霸麵前跪下。惡霸把手一招,內一侍女便捧了一身幹淨衣服走過。雙方說了幾句,惡霸勃然大怒,喝道:“老狗東西既不知好歹,可領去見新姨娘一麵。這好衣服憑他幾根老狗骨頭穿了也真折福,由他自去養傷。這樣肮髒,新姨娘房內不許進去,你們扶他到了房前,隻許他父女隔窗相見,敢說出一句無理的話,即速牽來見我,叫他知道厲害。”老人隻方才拒絕換衣說了幾句,後便一言不發,跟著便被兩侍女領走。另一土人早被綁在樁上,似知不能幸免,已停了求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