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落地玻璃(一)誰說努力定有結果?——蒙眼雕像銘文

橘林深處有四棵粗大的橘樹,枝丫彎曲著相互交織在一起,搭成一個小亭子。外鄉人抬頭看那亭子。冬日的空氣冷得連呼吸都會結冰。這裏的橘樹卻反季節地枝葉繁茂,血紅色的橘子滿滿地掛著。橘樹亭子正下方有座真人那麽高的白色大理石雕像——蒙眼的女人。四棵橘樹像是溫柔的大傘,密不透風地保護著她。

外鄉人卸下沉重的木箱,在雕像寬大的圓形大理石底座上坐下休息。一個熟透的橘子恰好從樹間掉落,砸在他帽子正中央。外鄉人連脖子都沒縮一下。他伸出大手摸摸帽頂,一把血紅色的爛醬!

“你完蛋了!”

“這是老頭兒的血橘。吃了他的橘子會死!”

“你一屁股坐在墳墓上了!”

“這雕像是墓碑。”

孩子們笑著叫著,一個跟著一個跑了。大個子回頭看了看,雕像果然不尋常。蒙眼女人的嘴角微微上翹,也在笑話這個外鄉人。

雕像所刻畫的女人非常憔悴而美麗。輪廓精致的臉上係著塊長布條,蒙住雙眼。兩隻手分別向正前方和側麵伸開,向前伸直的右手手心托著個石頭橘子,左臂則向左邊略微抬起。腦後的長發零亂地散落在肩膀上。雖然是石雕,卻看起來生動豐盈。即便她現在就從底座上走下來,也沒人會覺得絲毫奇怪。真是件精妙絕頂的作品!高大的外鄉人還發現,雕像底座上刻著行墓誌銘一樣的悲傷句子:

誰說努力定有結果?

蒙眼雕像不遠處的陽光下,一個拄著拐棍的老人朝他走過來。他應該就是孩子們跑掉的原因。

“小兔崽子們就會胡說!這叫血橘,顏色可怕了點,但營養非常豐富。哼,這群無知的崽子要是肯吃點,會比現在聰明!”

說話的老人連走路都費力,罵起人來卻精力十足。他腰背都彎了,站著跟坐著的外鄉人一樣高,還留著一臉雜亂的灰白色胡子。頭發也亂蓬蓬地豎在頭頂中央,兩邊卻完全禿光,隻留下中間的頭發滑稽地豎著。

冬天的風從橘林間吹過,又有幾個血橘夾著樹葉從樹梢間悄然落下,砸在並不堅硬的泥地裏。

“應聘摘橘工的?這些血橘是該摘了,賣不出去也不能爛在土裏。每天一百幣,包吃住。你要盡量幹得快,我可不想被你活活吃窮。木屋的牆邊旁有些竹筐。”

他說完就走,但又突然轉身。

“你真沒禮貌。都不自我介紹!”

“切?丹提。”

外鄉人的回答渾厚而響亮。要是沒站穩,準會被那洪鍾一樣的聲音嚇個踉蹌。渾厚的聲音讓這個名姓有了些許莊重感,和他身上肮髒陳舊的衣服,邋遢打結的大胡子形成劇烈反差。

“以後跟我說話小聲點!”血橘林的主人不是個容易交往的雇主。

高大外鄉人還有話要問:“什麽時候付工錢?”

“摘完給你。”

“這麽大的林子,起碼要幹兩個星期。還有其他工人嗎?”

“沒有。就你一個。”

“那,請多給我一倍的工錢。”他雖然降低了音量,但低沉嗓音裏的威懾力絲毫未減。

“跟我討價還價?一個雇工,跟我討價還價!?”古怪老頭瞪圓了眼睛,胡子都立起來了。他的頭發本來就是立著的。“讓我的橘子爛在土裏吧!我死也不會雇你那麽難伺候的摘橘工!”

“那…再見!”叫切?丹提的外鄉人二話沒說,扛起他那隻巨大的木箱,轉身就走。

“等等!”古怪老頭把手裏拄著的拐杖插在泥土裏,擰了個圈。“你剛吃了我一個血橘。十幣!”

“我沒吃。”

“掉在你身上也算。我這血橘營養…”

“我不賠你錢。”

“那就摘一天橘子!打個折扣,今天給你結算一百五十幣。橘子錢就不用賠了。”老頭不容分說地擅自做了決定。

“我為什麽要答應你?我就這麽走了,你也沒辦法。”

“你不會隨便走的。你們丹提家的人,性格如此!”老頭說這話時露著些古怪的笑容,目光刺透了麵前年輕人的脊背。

“你認識我家裏的人?”

“哈,豈止啊…開始摘橘子吧。你還打算磨蹭到什麽時候?”

又一陣冬日的寒風呼嘯著吹過橘樹林。丹提家的切猛然發現這橘林的問題。“怪不得你雇不到摘橘工!冬天長橘子,樹葉都還在…”

切個子很高,隻要輕鬆一抬手就能觸碰樹上的葉片。這些葉片跟普通的橘樹毫無二異,隻是更加堅硬而厚實。正因為如此,風吹過時發出的聲音也與眾不同,不是通常的嘩嘩聲,而是口哨一樣的尖厲聲響。

“哼。我本以為冬季的橘子會賣得更好,誰知所有人都害怕它的顏色。還謠傳吃了反季節的橘子會死!真無知!”

“是地下水嗎?這下麵有溫泉?”

“想洗澡?哪有什麽溫泉!?隻管摘橘子就好了!我討厭問題多的人!”

切想起了剛才孩子們說的話,“這兒…真的是墳地?”

“怎麽了?墳地裏結出的橘子就不甜嗎?”

“我沒吃過。”

“那就吃一個!嚐嚐墳地裏的橘子。”老頭見切有些遲疑,“吃吧,吃吧。隨便吃一個!這個我不要錢。反正也賣不出去!”

“為什麽?”

“為什麽?這附近的人都是窮光蛋!他們連買糧食的錢都不夠,還奢望吃什麽橘子!”老頭罵得渾身發抖,雙腿直跺。

切從地上撿了個還算完好的橘子,剝開皮咬了一口,血漿一樣的汁水順著指縫流下。的確非常甜!老頭看著他吃完橘子,居然舒展了眉頭,露出笑容。跟幾分鍾前令人憎惡的老頭子完全不是一個人。

“你現在站著的地方的確是個墳墓。一個偉大的墳墓!”他抬頭看四棵彎曲的橘樹,語氣裏無比自豪。一個人抬頭望天地說起了毫不相關的話:“人太容易屈服於命運的安排,不敢反抗。其實,命運是個欺軟怕硬的混蛋!”這句感歎發完,老頭就立刻回複令人厭惡的語氣和表情,一如橘鎮多變的天氣,“趕快幹,天都快黑了!時間不是拿來浪費的!我恨不得造一隻每天有二十九小時的鍾。二十四個小時不夠…”

切也沒再多話,立刻動手摘橘子。他很熟練,滿是老繭的大手很適合幹體力活兒。血橘摘到第九筐時,天色轉暗。大風吹得他的風衣旗幟般飛起老高。樹上的橘子比白天落得更厲害了,雨點一樣密集地砸下來。切雙手提著六隻裝得滿滿的大竹筐艱難往木屋方向移動,頂風與紛紛落下的樹葉和血橘彈做著對抗。幸好他的帽子有繩子拴著,不然早就吹飛了。狂亂舞動的大帽簷下,切發現還有兩個人也努力向老人的小木屋走來。

“活見鬼!瓦肯鎮剛下過大雪,這邊卻連樹葉都是綠的。咱們走的路對嗎?”馬波的腳越來越重,混著血橘爛醬的泥土在他的帆布鞋底越積越厚,行走變得非常困難。他身邊就是麻袋人,確切說是扮貓。去掉了麻袋的扮貓,怎麽看都隻是個極普通的十幾歲女孩。不高的個子,普通到沒有特點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