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屠城(下)

士兵們紛紛走向西邊,也就是坦釘方向的半截的橋麵上,抓著欄杆往下看。果然!本來應該在鍾麵酒吧東邊的橋麵重合在了西邊橋麵底下。現在,如果按時鍾的刻度看,是9點45分(兩根指針都在9的位置)。

“發條在哪裏?每隻鍾都有一個轉動它的發條。”馬波問

“哼!”畫師搖頭:“我以為你有多聰明,看來也就這點本事。這是個水力發動的鍾!實際上橘鎮的地下滿滿布著的都是管道,組成鍾的發條。雕像是開關。這些管道除了帶動遠處的大橋,還可以輸送和加熱運河水,在泥土下麵滴灌植物。所以你們看,樹上都是綠葉,可草是枯黃的。樹根紮得深,但是草根淺。”

大畫師頗為得意的這段話,完全沒有人在意。人們還抓著欄杆,彎腰往下看橋麵呢。

“大畫師先生,您為什麽要幫裂井三俠?”上校說了必須說的正題。協助逃犯是個大罪!

“我倒要質問你!為什麽要殺死萊昂?!”老人神色大變,表情甚至十分凶狠:“他們不過想去屠城!特意派軍隊來絞殺三個農夫,屠城就那麽害怕他們嗎?他們充其量不就是三個孩子和一群牛嗎?跟我當年見到時沒區別,還那麽頑固執拗…”大畫師出人意料地哽咽起來。他氣得直發抖。

“所以你就幫他們離屠城更近了一些?他們本來沒法輕易越過高速路。無論再往前走多遠,都有阻擊的關卡設在高速路上等他們。你幫了他們。為什麽?”

“老年人難道不應該幫助孩子們嗎?想逮捕我?我連監獄裏用的換洗衣褲都隨身帶好了。”

“監獄裏不讓穿自己衣服。”一個士兵說。他遭了大畫師一個厲害的白眼。

“您幫了我們。”上校絲毫沒有要逮捕老人的意思:“您的智慧阻止了更多的傷亡。我應該向您致敬。”

除了上校,這裏還有一個找到了自己偶像的人。瓦有名牽過上校的戰馬,“無論您去哪兒,我都跟著!我要做軍人!海綿石頭那麽硬幫幫的軍人。”

戰馬在坦釘車場已經簡單休息並治療了傷口。再次見到主人,讓它精神很好。

“達利上校,你是第一個知道怎麽結束戰爭的軍人。爭鬥永遠是最無奈的解決辦法。”這句話從大畫師嘴裏吐出來已算是極致誇獎。

實際上,如果大畫師不及時出現在多米諾和阿門農眼前,並改變橋的走向,催促他們逃走。上校與他們也不可避免的還會有一場惡戰。

“嘿,血眼小子,也謝謝你們。”上校一邊跟馬波等人道謝,一邊在士兵們的幫助下騎上黑馬。瓦有名則爬上了斷角大公牛,把它當做了自己日後的坐騎。

作戰時無比英勇的達利上校對已基本集結起來的“部隊”下令:“三日後撤回屠城。因為後援部隊沒到,我們也隻能中途放棄作戰追擊。”

之所以要軍隊休整三日,一是為了讓被蜜蜂和牛群折磨的夠嗆的士兵們休息治療。二是上校故意貽誤戰機。他並不想追擊。

“士兵瓦有名!”達利上校這一句“士兵”算承認了瓦有名的軍籍。

罵人狂激動不已,左右手一起亢奮地翻動手掌著舉到了眉前:“在!”

“軍禮…算了,我以後教你。你是當地人。附近有什麽地方可以駐軍休整?”

“如果跨河大橋恢複原樣。我覺得…”瓦有名狡猾地笑起來。馬波和切也明白他在想什麽。

“如果跨河橋恢複原樣。報告上校,血橘林地方很大,足夠紮營駐軍。還有賣不出去的橘子,可以吃!”

“什麽!混賬!”大畫師臉都氣紅了。

“嗯,很好。大畫師先生,作為我沒有逮捕你的感謝禮…”

“那還不如逮捕我!”

其實屠城的確準備再派遣一支軍隊去增援達利上校。但就在這天上午,屠城發生了一件自建城以來最嚴重的災難。災難的持續時間之長,幾乎改變了一切!

屠城冬天既陰鬱又寒冷,玻璃窗隻要一哈氣就是一層薄薄的冰霜,隨便一個石塊的尖角或鑄鐵塊的邊緣就可以把凍得脆脆的皮膚劃破。人們能不上街就不上街。稍微在石頭路麵上站的時間長點,都會凍掉腳趾。

然而大多數的屠城居民都不知道,在他們那快要凍僵的腳麵下還生活著一群不見天日的勞工。她們,就是人們談之色變的螻蟻人。

螻蟻城紡織廠和地表的溫度完全不同!這裏熱得讓人窒息。幾台大機器日夜運轉,從不停工。白灼燈管低低地掛在女工們的頭頂,蒸烤著沒有太多通風換氣設備的狹小工區。這些無論白天黑夜從不熄滅的燈管,從被安裝開始就沒休息過。壽命耗盡時已經是完全無用的垃圾。它們會被人立刻換下來扔掉。在這裏的女工們也和燈管一樣,一旦開始工作就沒有熄滅的時候,直到完全損耗!

車間內無數台紡車和縫紉機發著噪音,皮膚上塊塊斑白的女工們穿梭其間。空氣潮濕悶熱,她們卻忙得連擦擦汗的時間都沒有。衣服和頭發被汗水完全粘在皮膚上,胳膊和脖子上全是汗珠,完全發白的皮膚附著著汗水的鹽漬現出水晶般的細碎光亮。大多數女工隻穿背心和一條白色粗棉布的短襯裙,說是襯裙都有些勉強,其實隻是裹在腰間的一塊白色粗麻布,走動時大腿處會隱約露出一截皮膚。這個裝束簡略到了極致,勉強遮體而已。據說以前也有人穿有各種顏色的衣服,但因為溫度太高,流汗太多,一些深色的衣料會沾染到她們的身上上,時間長了透進皮膚裏怎麽洗都洗不掉。

女工裏有一個格外顯眼。跟她是否美麗無關。如果擁有那樣的一幅容貌,單純用美麗或者醜陋的標準已難以形容。她長得很“怪”,攝人魂魄的怪!這個來曆不明的消瘦女人叫曼波。她的皮膚全白,毫無血色地泛著極不健康的白光,臉上的一雙眉毛更是被全部剃掉,瞳孔漆黑的大眼睛格外顯著,其他五官被這雙黑色大瞳孔的眼睛“淡化”而幾乎可以忽略。她似乎沒了其他五官,隻有這雙黑色的大眼睛突兀而古怪地掛在小女孩一樣尖尖的臉上。在女工裏她被叫做曼波。

有兩個工頭模樣的中年半白螻蟻女人負責監工。每次曼波走過機器,她們都看著她議論。很明顯,曼波並不受兩個工頭這樣喜歡。

曼波走到一排織布機的後麵,那裏有一個全白的女工等著她。都是全白的螻蟻人,這另外一個女工跟曼波似乎完全不一樣。連全白皮膚的白都似乎不太一樣。如果是曼波的膚色的是嶄新的白瓷,那這個女人的膚色則完全似穿舊了的白襯衣,顯得無精打采的,毫無光澤。不像曼波,她時刻為自己螻蟻人的身體感到羞恥,穿得也比一般女工多,能用布包起來的部分她全包起來了。這是那些還渴望正常生活的螻蟻人最令人悲傷的無奈表現。在她們,這些螻蟻女工心裏,有著很多絕望的希望。跟丈夫孩子見麵幾乎是不可能的,上地麵去,她們隻有死路一條。但即便知道如此,也會有人冒險去嚐試。

“你真的是泥漿天使?你答應我的。真的可以嗎?”女工的手在哆嗦。

“嗯!”曼波在她麵前張開手掌。

那女工哆嗦著把手裏的小盒子遞給曼波,又追問一句:“我真的能見到我的孩子?”

“你必須先活著從這裏出去!”曼波的聲音裏帶著和威懾力。這時候她是不容質疑的。

拿到那小盒東西,曼波立即放下手裏的活兒,抄起一卷衛生紙飛快走起來。

“你幹什麽去?!”一個工頭模樣的中年女人大聲質問。這個工頭個子矮胖,白白的像團棉花,在消瘦的女工中很容易找到。她手裏還提著個酒氣衝天的瓶子。在螻蟻城裏,水有限製,酒卻是敞開供應的。很多螻蟻人不喜歡玻璃,所以他們把酒瓶用油漆或其他塗料弄髒,以免喝酒時照到自己的臉。

“撒尿。”曼波看都沒看她一眼,腳步不停。

“五分鍾尿一次,你還想不想幹了?!”工頭的罵聲跟著曼波走進洗手間。

工頭發現了躲在一堆布料後麵發抖的那個女工,“你在這兒等我。我處理了那個,就回來收拾你。我會回來的!”她把酒瓶塞給女工,就去追曼波了。

洗手間裏,曼波把馬桶蓋放下,坐在上麵喘著氣,思考了一會兒。她把抽水馬桶的水箱蓋扳開,用手在水箱底部摸了半天,撈出一把濕布包著的彈簧刀。曼波把棉布襯裙掀起來,將匕首插在胯骨部分的**鬆緊帶上,快步從洗手間裏走出來。曼波迅速地打開女工給她的盒子,抽出一把火柴,一邊走路一邊劃著,扔在一卷布料上。布料上有油膠,火焰騰的蔓延開來,女工們尖叫著往門外逃跑。

曼波腳步加快向火焰中的白胖工頭衝過去,一邊跑一邊拔出匕首…工頭抓著自己流血的脖子倒在一堆馬上就會燒起來的布料裏。她眼睛瞪得老大,另一隻手垂死地掙紮著,到處亂抓。

“回來的人是我!”曼波照到已經被大火嚇軟了腳的女工,一把抓起她手裏的酒瓶,往嘴裏灌了一口就把它整個扔到腦後。火燒過來了,曼波的長發有幾根被火焰燎到。她想都沒想就連根拔下整撮頭發。又用在洗手間水箱裏包刀子的濕布捂住嘴巴鼻子。

“救救我!曼波。”女工在喊叫。她的衣服燒起來了一半,頭發也起火了。

“你隻能在夢裏見到你的孩子了。”曼波找準出口,飛快跑了過去。那女人周圍隻剩一片火海。

幾分鍾後地下紡織廠的大火煙塵衝天地燒出地麵,救火車還沒開過來。街道上滿是圍觀的人和警車。哀嚎漫天,卻不知道是從哪裏傳出的。這是螻蟻城對地麵世界發出的第一次宣言。幾個從地下和管道井蓋裏衝上來的螻蟻女工滿身是火地倒在屠城的街道上。即便從她們被燒黑碳化了的屍體裏還是看得見一塊塊煞白的螻蟻人皮膚。

紡織廠像個燃料充足的大火爐,地表的磚被烤裂。金屬井蓋因為高溫的作用一個個從地麵向天空飛出,緊跟著它們的是尋找空氣的火焰。半個城市被火光照亮,在屠城的霧氣裏倒顯得異常壯觀,每座樓的居民都打開窗戶觀看大火。走出室外圍觀的人也越聚越多,道路被觀火的車輛堵得水泄不通,警察增援的車輛和消防車根本開不進來。居民和警察都不明就裏,不知道這場大火到底從何而來。

如同地獄的審判,火焰以肆虐的勢頭吞噬著城市。一陣夜風幫著火焰很吹進幾條遍是木屋的狹窄街道,然後又進入屠城護城河北岸的倉庫,地上的燃料被火焰找到,並點燃。隨著火勢的蔓延,建築物開始崩塌,到處都有轟隆隆的沉悶響聲。大火所到之處一切都被焚毀。整個屠城北麵已近無法控製,人們這才意識到不是看熱鬧的時候了。他們在驚恐中一片混亂。護城河北岸的火勢要想被撲滅已經不可能。軍隊當機立斷。所有軍警和市民都撤離護城河北麵,駐城軍隊全部被調來推倒南邊的建築物,拆掉房屋,借助城內河以形成一條火焰不能穿越的隔離帶。這個所謂的策略其實就是放棄半個屠城!火區早就進不去。警察們被分成幾個小組,在臨近城內河的火區邊緣盡量搜索是否還有僥幸逃生的人。平日生活得還算悠哉的屠城人想都沒想過,在他們的腳下還有這如此的恐怖。很多人直到好幾個月以後,還把這場毀城大火當做那天晚上的一個夢!

但對有些人來說那晚不是夢。於勒是個年輕實習警察,今天是他第一天以警察的身份上班,就遇到了如此大的事情。一些警察被分配到座紅磚樓的後院搜索。於勒和另外兩個警察分別走不同方向。聽有聲音,他一個人尋著聲響繞到樓後小街。漆黑的後街有幾個綠色的大垃圾桶。一隻純黑的野貓叼著半塊餅趴在矮圍牆上。它倒不怕大火,反而暖和得直伸懶腰。

於勒注意到,一道火光從後院的鐵垃圾桶後麵竄出來!是個女人。曼波還穿著那條棉布白色襯裙,白皮膚下藍色血管清晰可見的手裏握著滴血的匕首。

她停下來,喘著粗氣,舌頭添著兩片幹裂的嘴唇,異常漆黑明亮的眼瞳中未透出絲毫恐懼。於勒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女孩兒,更沒見過螻蟻人。她的臉把凶悍和單純融合得如此完美,看起來隻有十六七歲,宛如一個長了成年人身體的女童。火光映襯下,她的身體接近完全透明,身體發膚無一處不映趁著噬人的火焰。那些圍繞著她腰腿的火光倒像是這個女人馴養的寵物。

“女士…”於勒想說話。

曼波撲過去一隻手摟住他的脖子。於勒無法動彈,曼波的身體卻在發抖。輕柔如絲般溫暖的呼吸從她的喉嚨裏吐出,癢癢地碰到於勒的脖子,柔軟光滑的小臂上有細細汗珠。

於勒有些窒息,甚至有些迷醉,但冰涼的刀刃卻毫不遲疑地,深深刺進了年輕警察的胃部。

“女士,別怕。我會幫助你。”這句話卡在於勒嘴裏沒有吐出來。他被那奇怪而美麗的容顏吸引著,根本沒看見曼波手裏的凶器。

街道上的碎玻璃和小石頭劃傷了曼波的腳,於勒很快被警察同伴發現。曼波跑得再快也沒用,警察們已經圍了過來。曼波看都沒看,一縱身躍入湍急的內河水中。表麵的內城河水被北城的大火烤得溫熱。其實一分鍾後,警察們就會接到命令撤離河岸,她沒必要冒這樣的險。

上麵是死路一條,下麵是無底深淵。曼波的身體在河水裏下沉。水裏的光線越來越弱,呼吸越來越困難,警車警犬的聲音已經完全聽不見了。溫熱的河水下麵卻冰冷缺氧。一口帶著鹽味的河水嗆進她的喉嚨。曼波閉上眼睛,一切就又回到了九年前。

“曼波抹了把眼淚。馬波用雙手在姐姐臉上,替她擠出來鬼臉一樣的笑容。

‘弟弟…救救我。’”

防火線挽救了南邊半個屠城和無數居民。可是此後的數周,屠城北邊滿城悶火繼續燃燒內河北岸達兩個月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