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胎記(上)

大拉鏈曾是個強壯的卡車司機。現在他的一條胳膊卡在黑漆漆的礁石夾縫,屍體還沒有泡浮腫。

馬波沒有冒險爬上礁石群。他遊開,找了塊海灘上岸。必須盡快找到切,把在瓦肯鎮他和扮貓經曆的事情都告訴他。現在夥伴越多越好。沌蛇已經開始了他的計劃和殺戮!

多年前,奧城醫院病房

不知何時的初夏,和風從窗口吹進屋裏。醫院病房外的樹梢上停著隻小鳥。一個小女孩兒抬起纏滿紗布的臉。窗外遙遠的市中心花園廣場上,清晰明亮的歌聲每天準時飛進病房的玻璃窗。枯燥無聊的醫院生活裏,這個男孩兒的音樂是她唯一的快樂。每天這個時候,歌聲一定會飄進病房。幾個星期以來的每天!雖然看不見人,但歌聲是陪伴她的夥伴,無論刮風還是下雨。她也開始學著唱,並發現自己居然可以把男人的歌聲學得惟妙惟肖!於是她也開始嚐試偷聽穿梭走廊裏護士們的聊天,然後一句句模仿。

她出生時,麵部的大部分被黑色的胎記覆蓋著。青黑色胎記斜斜地蓋住了大半張臉,唯一從這片陰雲中幸免,還算可以看的,就隻有兩片粉紅色的小嘴唇。

胎記經常成為別的小孩兒取笑她的內容,甚至被編成各種歌謠,在同年齡的小孩兒之間傳唱。有人說她是個洗不幹淨澡的髒豬,有人說那塊胎記是罪惡的懲罰,也有人說那塊胎記是皮膚病的前兆,還有人說她比螻蟻人還難看。大人們,包括她的父母不斷談論胎記,疊疊不休,沒有一天休止。任何看到這孩子的人都會用各種口吻談論胎記,有些帶著憐憫,大多數卻是譏諷嘲笑。但所有這些談論背後,都包含了一個共同的意思,“幸好這麽倒黴的事情沒發生在我自己身上!”

她的父母對這塊胎記態度最難拿捏,一方麵,她自責給了女兒這樣一張滑稽醜陋的臉;另一方麵,她卻盡量表現出冷淡的若無其事,好像這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她經常故作輕鬆地用開玩笑的口氣談起扮貓臉上的這一大塊黑色。還說,這多好玩啊,是獨特的標誌。大概這是母親為自己找到的唯一解脫辦法吧。

父母努力去忽略胎記時也順帶忽略了女兒,尤其在這家的第二個女兒出生後。一個沒有任何胎記,麵部清潔的女兒徹底幫著父母忘記了大女兒的問題。從那時開始,胎記的煩惱就隻屬於她一個人。她居然發現自己的缺陷可以給大家帶來安慰。無論長得多醜的人看到她,會忘卻自己的不足。胎記讓女孩兒變得受歡迎起來,但她仍沒朋友。

如果不是奇跡發生,醜女孩兒覺得自己一輩子就將這樣度過,和占據她麵頰及心靈的陰影一起度過。奇跡是一隻流浪貓。

滿是垃圾的肮髒的後街,女孩兒看見了從垃圾桶裏鑽出頭的野貓,嘴裏還叼著個髒兮兮的臭魚頭。它臉上三分之一的部分都被一大塊黑斑占據了,唯一幸免的隻有粉紅色的小嘴。他們那麽像,真是奇跡!女孩兒把貓視作上天賜予自己的唯一夥伴。從此,她再也不覺得孤獨了。她和它,誰都不會笑話誰。流浪貓被取名為“扮貓”。

貓會掉毛,流浪貓更難養。扮貓不但身上有跳蚤,還會時不常地叼回來半隻死老鼠或者一條發黴長蛆的魚。即便女孩兒用自己的飯喂飽它,不停地清掃它抖下來的貓毛,事情也沒多少好轉。媽媽十分討厭這隻動物。它雖肮髒有味道,最討厭的卻是它的臉!這隻貓的存在提醒了全家人那件最不願想起的事情!家人幾次試著把扮貓趕走,但女孩兒每次都能把它找回來。再到後來,不用女孩兒去找,扮貓自己都知道怎麽回家了,那個並不歡迎它的家。

扮貓聽到病房門外有人走動,才把思緒拉回來,重新鑽進被子裏裝睡。她聽力非常好,門外兩個護士的說話聲在她聽來很清楚。

“你知道嗎?我都不想給這孩子送藥。魔鬼!”一個護士說。

“噓~~小聲點,別瞎說!”另一個護士製止她。

“怕什麽?”

“你就不怕她給你下咒嗎?像對她父母那樣。”

“這樣的孩子。真是!生出來幹什麽?就不應該容忍她活著。”

“也不見得就是真的,畢竟是場事故。”

“事故?有那麽湊巧嗎?她詛咒她親生媽媽的第二天就出車禍了?哼,還有那隻死貓,長得跟她一模一樣!你不知道貓的屍體多可怕,或許也是她殺的!”護士的聲音激動起來:“她繼承死去父母的遺產後,第一件事就是給自己整容…”

“行了,別說了。她也許醒了。”

“我才不管。討厭照顧這樣的小孩兒!人小心惡,咒死了養育自己的父母…”護士一推門進了病房,粗魯地把藥瓶子放在病床邊的桌子上。

扮貓一直閉著眼睛假裝睡著,眼角淌出的淚水卻慢慢浸透紗布。是的!她是個壞女孩兒。在洲際高速路上車禍死去的父母剛剛入土,她就迫不及待地拿著他們的遺產來醫院換皮。遺產律師和醫生護士沒有一個人對她的態度是好的。城裏的人都在議論這個心地“邪惡”的女孩兒。換皮手術做完的這段時間,醫生和護士們也隻是看在錢的份上,對她做最基本的護理。所有人都指責她父母的死去是女孩兒的責任。除了因為她本來就是個不受歡迎的醜陋之人,還有在出事前的一天,很多人聽到她大聲詛咒自己媽媽。

“你們都死了吧!你們最好都死了!被車撞死!”她的確這樣大聲喊叫過。

夜幕落下,覆蓋在醫院大樓上,窗口沒了陽光。今天一天,醫生護士們都沒再來過。女孩兒被淚水打濕的紗布已經幹了很多次,又濕了很多次。

第二天,熟悉的歌聲沒從窗口飄進來。帶著口罩的醫生推開門,把一張紙放在她床邊。

“這是你的賬單。這是個很大的手術,連眼睛周圍的皮膚都要換,隻能一小塊兒一小塊兒的移植新皮。手術已經進行了這麽多年,你的帳戶裏沒錢了。”

女孩兒躺在**連個身都沒翻,靜靜等醫生把話說完。

“明天一早你就從醫院搬出去,自己回家休養。”醫生說完關上房門。

“媽媽,扮貓呢?”

“它跑了。那髒貓不是總到外麵去撿髒東西吃嗎?”媽媽背對著女兒,一邊不耐煩地說,一邊往小女兒嘴裏喂飯:“快去上學!”

女孩兒有些不放心。她明明聽到了貓叫,卻哪裏也找不到扮貓。他們的家住在一棟高高的塔樓裏,這個幾十層的樓裏住著許多人。醜女孩像往日一樣,沿著長得似乎毫無盡頭的樓梯走下樓去。一路上有坐在樓梯上洗衣的婦人,有三三兩兩嬉笑著的男孩子。醜女孩走過時,他們會對著她的背扔石頭。這一切她都習以為常,隻是那不絕於耳的貓叫聲讓她心神不寧。那天是個潮濕度很高的陰天。天和樓都是灰色的,暗暗悶悶的透不過氣的灰色。

“你看到我的貓了嗎?臉跟我一樣的貓。”人們的嘲笑聲中,她指著自己的臉挨家挨戶詢問。

貓叫聲那麽近,應該就在附近,但怎麽找都毫無收獲。女孩兒走到塔樓下麵,貓叫聲變得很大,而且淒厲。她順著叫聲抬頭,看著高樓和暗灰色壓下來的天空。一個紮緊口的麻袋從她頭頂的天空下落,離地麵越來越近。女孩兒看見陽台上彎腰的媽媽,那張幹淨而驚恐的臉。她沒想到女兒還沒去上學。女孩兒再低頭時,一個捆緊的麻袋“咚”地一聲落在灰色的水泥地麵,血水四濺!她捂住耳朵,尖叫起來!

隻有她和媽媽知道麻袋裏麵是什麽!

“我要殺了你。”女孩兒撕心裂肺地喊:“都死了吧!你們最好都被車撞死!”

如她所願,父母還有三歲的妹妹第二天便在高速路的一場車禍裏去世了!隻有她幸免遇難。人們都說,是這女孩兒咒死了自己全家人。她不想爭辯,也無法讓人們相信,她能活下來隻是因為家裏人去哪兒都不想帶上她。

人們知道的隻有一個事實:家裏相貌最醜陋的孩子是這次事故的唯一受益者,昂貴的整容手術花光了所有遺產。

醫生走了很久,女孩兒才從**坐起來。不用等到明天!今晚她就會從這兒走,離開醫院,離開這城市。這裏沒人願意看到她。她回到空無一人的家裏,收拾行李。從大衣櫃下麵,她拉出來一捆麻袋和幾根麻繩。昏暗的光線下,她慢慢打開臉上的紗布,鏡子裏浮現出一張幹淨而無比熟悉的臉。女孩兒大叫著坐在地上,幾年前的情景再次上演。

屋裏所有燈都被關上了,鏡子裏那張臉她見過,在扮貓死那天。媽媽從陽台上露出來那張臉,幹淨而無情。沒了胎記,她長得其實很像媽媽。

“不!不!我不要這張臉。不要像她,隻要不像她就可以!”她抽出個麻袋把自己包紮起來。因為那些麻袋跟媽媽用來包裹扮貓從陽台上扔下去的麻袋一樣。從此後,她叫自己扮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