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上下城(三)

破舊的理發店和下城其他地方一樣,散發著蕭條的絕望氣息。這條街上,連溜著牆邊跑路的老鼠都瘦得皮包骨頭。大多數時候它們連帶油腥的食品包裝紙和麵包屑都找不到,隻能喝流淌在街道上的汙水存活。滿街的汙水是下城唯一不匱乏的資源。一座座經營不善的溫泉浴室不停往街道上排放洗澡水。

清晨,整個新城的入城口還未開放。下城中心的這家小理發店的師徒倆就已經開始做起開業準備。把門口的理發店轉輪擦得亮晶晶的,是這家師傅很在意的事情。他總是毫無道理地認為,隻要門口的招牌再亮一點就能招攬到客人。轉輪擦退了色,客人仍然寥寥無幾。但師傅的這個想法卻從來沒改變過。他總是埋怨學徒擦轉輪擦得不夠認真,把沒有客人的怨氣都發在了一個孩子身上。

這對師徒其實是父子。父親覺得,在這個物價瘋漲的艱辛年月裏供兒子上學不如教給他一門可以勉強糊口的手藝。理發店老板的兒子,今年隻有八歲。雖然心裏也渴望著能和其他孩子一樣上學念書,但他知道這樣的奢望跟父親說沒用!父親隻希望他活下來,而不是作為一個會寫字的人活下來。

“爸爸,他又來了!”他端著水盆站在理發館窄小的木門前。

“叫我師傅!客人來的時候要叫我師傅!”

作為師傅的父親隻要一聽有客人就會殷勤到緊張。他連忙扔下手上的活兒,係上理發用的圍裙,畢恭畢敬地站到門前鞠躬,還用力把小學徒扒拉到身後去。

父親可憐巴巴的殷勤令小男孩兒很不悅。況且一大清早就光臨的隻是這樣一個從來不給錢的不速之客!

招人討厭的常客長得臉寬脖子粗,肥胖得冒油的身材和下城的整體營養不良完全不協調。年紀不小的他極富個性!整個人從裏到外,從頭到腳都是上城和下城的混合物。是那種寒酸的鋪張,下賤的富貴!雖然渾身散發著久不洗澡的氣味,但胡子和頭發的形狀卻是精心打理過。身上的衣服料雖是上城才出售的好綢緞,卻帶著下城的陰溝味。如果非要選一邊的話,他更“下城”!他也更喜歡下城。或者說,他是唯一一個願意生活在下城的有錢人,下城真正的有錢人!

整個下城恐怕也隻有這位客人,能手拿用棕色油紙包著的雞腿當早餐吃。碩大油膩一隻雞腿,已經啃殘了大半部分。精瘦的下城耗子們尋味而來。他卻小心地把吃不完的雞腿重新包裹起來,低頭對可憐巴巴的耗子們說:“對不起!我的東西要用在更有用的地方!”隨後他竟然把這包剩雞腿揣進了錦緞衣兜裏。這就是昂貴的錦緞外衣油記斑斑的原因。

如果理發師傅有權選擇客人話,他是怎麽都不願為這樣的人服務的。然而理發店的生意已經冷清到了這種地步,讓他覺得即便是不付錢的常客也要竭盡全力的維護住。所以師傅總是打起精神迎接他。

“早上好,急王先生。”

“這裏還真是一如既往的沒有生意啊!好!我就喜歡安靜。”叫急王的客人揮著油花花的胖手打招呼。

“還沒營業!你來太早了。”小學徒用盡全身的力氣揮舞已經禿了毛的掃把,用它在地上刷出難聽而雜亂的聲響,宣泄被師傅壓製的怒氣。

“哈哈,小兔崽子!你怎麽不去上學?這家冷清的店隻需要你父親一個人就綽綽有餘了。根本沒客人嘛…”

這話把學徒徹底激怒。他把長掃把扔到地上跑出理發店。幸好有眼色的師傅及時接住掃把,才沒有砸到腆著肚子的急王身上。。

“真,真太對不起了!這孩子最近缺管教!”理發師不知道該怎麽道歉才夠。他的臉紅一陣白一陣:“請坐到椅子上,咱們開始吧。”

“哼!你自己教育不了他,怎麽不讓他上學去受點教育?”急王笨拙地把碩大的身體挪到理發椅上。

“窮人家的孩子上學有什麽用。沒認字都這麽大脾氣,讀了書哪還會聽我這個父親的話?”

急王輕蔑地從鼻子裏又哼了一聲,掙紮著脫下外套,卻沒遞給已經恭敬地伸出手的理發師,自己把它掛在鏡子邊的掛鉤上。他把穿著牛皮靴子的雙腳舒舒服服地架在腳凳上,這才閉上眼睛躺在理發椅背上準備洗頭。洗完,理發師把急王的頭極其輕柔地扶起來。待他睜開眼睛並打了個哈氣,才把幹淨毛巾小心地搭在他肩膀上準備理發。

“今天隻刮胡子,不用理發。”急王望著鏡子裏的自己,麵頰紅彤彤的。

“洗頭五通用幣,刮胡子十幣。先付錢。”小學徒不知什麽時候回的屋。他端了個收銀的銅盤子走到急王身邊。

“快滾開!”理發師嚴厲而小聲地嗬斥。但孩子一直在急王身邊杵著,不肯走開。

“好。好。哈哈,好。”急王從掛在鏡子邊的錦緞外套裏摸出幾個硬幣丟進盤子。

“還差…”

“別不知好歹!”理發師推了兒子一把。男孩兒沒站穩,一屁股坐在地上。

“滾!”理發師看著地板上的兒子又補了一句,板著臉開始給急王刮胡子。他站的位置正好隔開兒子,不讓他再靠近急王身邊。急王隻從眼睛裏瞟了一眼這情景,便抬起下巴,眯著眼睛接受服務。

理發師的活兒做得幹脆利落,胡子很快刮完,頭發也幹了。急王用胖手摸摸下巴,從椅子裏站起來,伴著輕微的撕裂聲奮力穿外套。他瞥見鏡子裏有一張掛淚的小臉惡狠狠地瞪著自己。這倒讓急王笑了起來。他幾大步走到收銀台,從銅盤子裏取回剛才扔進去的幾枚硬幣,放在手裏掂了掂,又揣回了自己口袋。

“還給我!”男孩衝了過來,一把扯住急王的錦緞外套口袋。他畢竟太瘦弱,幾下就被急王推到一邊。師傅嚇得體如篩糠,看著兒子和急王混戰在一起完全不知該怎麽辦好。

“你從來不給錢!你賴賬!”

“這錢得有更好的用處!我急王從來不賴帳!”

“你放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