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馬波和曼波(下)

大雪幫著消防隊控製住了火勢。汽車旅館屋頂上厚厚的積雪救了不少人,汽車旅館卻燒成了木炭般的廢墟。旁邊搭建起臨時的帳篷醫院,地板上橫七豎八地躺著急救病患,醫生護士穿梭其間。

麻袋人醒來時隻覺得渾身疼。

“醒了?”床邊有人說話。

“我的…”扮貓睜開眼睛,發現躺在棉被裏的自己隻穿著一套病號服,身上沒有了用來遮掩的麻袋。

“我幫你找了個新的。這就在上麵開伸胳膊的口子。既然你那麽需要這個,死都不肯離開它。”馬波坐在扮貓床邊,低頭用一把刮胡刀割著一個麻袋。他的頭發被火燎焦了一塊兒,臉上和手上也有些血漬。

“你,你看見我了?”扮貓用力把棉被往頭頂上扯,遮住臉。

“看見了!你的臉…”馬波的語氣裏有些怒氣,“很普通。”

他的確生氣了。扮貓已經快拉到頭頂的棉被被馬波一把扯下來。他的眼睛讓扮貓覺得很害怕。血紅棕色的眼睛辨不清瞳孔和眼白。像是正午太陽下的金屬,刺眼得厲害。扮貓拚命回避。

“起來。你得去看看…”

馬波抓住扮貓的胳膊。她隻有掙紮著坐起來,被他半拖半拽地帶到不遠處的另一個地鋪邊。那張地鋪上,全身被醫用繃帶纏滿的煎蛋,不清不楚的嘟囔著什麽。地鋪周圍匆忙來去的都是醫生和護士,但沒人為煎蛋停下一秒。實在點說,這麽嚴重的傷,也的確沒什麽治療的必要了。他們就把他這麽放在那兒“等著”。

“麵…麵…”煎蛋看見扮貓,還在努力說話。

馬波湊近扮貓的耳邊,“跟他說幾句話。”

扮貓哪還說得出話。她睜大眼睛盯著煎蛋從棉被裏露出來的一隻手。那已經不是手,而是被燒成黑炭的枯骨。

“本來來得及把他從火裏拉出來。可是他想撿你給他的麵包,幾根圓木從屋頂掉下來…”

“我…要死了?”煎蛋心裏也很明白,“麵包丟了…”

“不對!你不會死。現在,現在兩麵都被烤過了。再也沒有生蛋黃會流出來。”扮貓哭了,眼淚滴到白色地鋪上,留下的卻是黑色的痕跡。

“哦,全烤熟了……”煎蛋嚴重燒傷的嘴唇裏還沒來得及擠出最後一句話,就被幾個負責收屍體的人蓋上白色床單,抬出了臨時病房。

馬波鬆開扮貓的胳膊,“還想呆在袋子裏嗎?”

“你有什麽權利!?有什麽權利譴責我!你這殺人還流淚的…”

“閉嘴!”馬波嗬斥倒。他掃了一眼四周,幸好沒人聽到。

“要我閉嘴?帶我一起上洲際高速路!幫我找到那夥卡車司機。不然我就去告發你。”

“要挾我?!你以為警察能在燒得碳化的廢墟裏找到插著湯勺的屍體?他們才不幹這麽苦的差事。”馬波不是能被要挾的人。

淚水的迷霧裏,扮貓意識到自己隻有說實話,“我不會開車。也不會打架…可是我想報仇!”

“想讓我幫你報仇?你是說,你的手沾不了血。但我無所謂?”

“不是!如果我可以殺人的話,我會自己來的。可是我怕。我怕再見到他們,我還是會害怕,失去複仇的機會…”

這幾句話起作用了。讓馬波思考幾秒,“你還有錢嗎?”

“我有!大部分都放在房間裏,燒掉了。不過,還有幾筆沒收的賬…”

交易已經達成了。馬波點了一下頭,“好吧。我聽說他們昨晚趁著火災逃了。運貨的卡車本來就停在旅館外麵,火災以後都上了高速路。不過,沒人知道方向。所以沒有找到他們的必然把握,隻能隨便決定路線,碰運氣…”

“隻要在高速路上,就一定會遇到他們!”扮貓心思很敏銳,“你打聽了那麽多,你也想找到他們對嗎?”

“隻是習慣,為了防備。就像曼波總在她床下麵放把剪刀。”

“曼波?”

“我姐姐。咱們出去說。”馬波把手伸給扮貓。這隻蒼白瘦削的手,卻像老虎鉗子一樣有力。

火災後的緊急病區可以說是一片混亂。大多數所謂“病患”並沒被汽車旅館大火燒傷,隻是趁著救援隊的治療趕來蹭點油水,領取免費的紗布藥品和瓶裝水等物資。護士和醫生被不知道哪裏冒出來的“災民”弄得團團轉。一位醫生正給一個假裝被火災嚇壞了的老婦人開鎮靜劑和心髒病的藥。老婦人嘴裏裝神弄鬼的嘀咕著:“我看見燃燒的麻袋人在火裏咆哮…它在咆哮!”

馬波把扮貓帶到臨時醫院外麵的空地。原本白茫茫一片的雪地在大火熄滅後被撒上了黑色塵埃,變成了藏青色。原來的汽車旅館現在隻剩下幾根炭黑的木頭柱。雪在黎明才剛剛停,天空也是青黑色,空氣帶著清晨的特有的寒氣。

馬波把這清寒凜冽的涼氣深深吸進肺腔,“現在空氣比較幹淨。你在這兒等著,我去弄吃的。”

“去哪兒?”扮貓奇怪,這時候他能去哪兒找吃的?

“很快回來。”

馬波果然回來得很快。多袋的厚帆布外衣被風吹得鼓鼓地,加上馬波兩條細長的腿,遠看像隻大跳蚤。

他們找了塊倒在雪地裏的幹燥木頭。馬波在上麵鋪上報紙,開始從衣兜裏往外掏東西,前衣襟裏有一個報紙包、掀開一層又一層的報紙,裏麵是幾塊燒焦的木炭,黑乎乎的還帶著火星。木炭裏麵包裹著三四個熱土豆,香味已經飄出來了。馬波又從褲子後麵的口袋裏掏出來一個鋁罐子。

“炭火烤土豆,還有雞肉。”他把東西擺到扮貓和自己中間的木頭上。

“哪兒來的?”

“後廚堆著大堆土豆,都被烤焦了。大火還燒死了旅館養的雞。有很多人在後院撿。”土豆被木炭火煨烤過,熱得燙手,一拿起來燒焦的皮就自然剝落,粉白色的肉異常鬆軟,香味撲鼻。馬波剝開一個遞給扮貓。

“我不想吃。”

“食物也是記憶。每一口美味都滿是感情!”

“仇恨也算感情嗎?”

“算!仇恨是跟愛情一樣的感情,隻是方向不一樣。”馬波頭也不抬地啃著炭火土豆,“為什麽一定要跟我同路?你不怕我拿了錢就扔下你不管了?”

“你昨天沒扔下我!其實,扔下我也正常。以前所有人都是這樣的。所以…”

“所以,死了也無所謂?像昨天一樣,你不在乎自己的命嗎?”

“我的命?沒什麽可在乎的!你不明白。”扮貓狠狠地看了馬波一眼。沒人看得見她的痛苦!

馬波沒打算跟她爭辯,隻拿起罐子,仰頭喝了口湯。“怎麽能拿到你的錢?”

“我有個電話服務的客戶在橘鎮,離這裏不遠。他欠我大概一兩千通用幣。說這幾天橘子摘下來就給我結賬。”

“正好!橘鎮再往西有個二手車拍賣場。拿到錢買輛便宜的二手車,上高速路往東去新城。”馬波望著新城的方向。他說話時很少正眼看交談對象。吃完飯,他就坐在扮貓麵前翻看那本貼紙筆記本的“書”。

“這到底是什麽?”

“我和曼波的書。”

馬波把手裏的湯杯放在地上。不遠處,一塊已經燒脆了的黑色木頭被積雪的重量壓得斷裂了,發出爆竹一樣的清脆聲響。

同一天,橘鎮

幾個孩子在橘鎮的泥土路上追著一個異常高大的男人跑。外來人穿著件棕色且長及腳踝的厚重寬鬆鹿皮絨大風衣,是隻有古董店才能買到的老舊款式。大風衣上油劑斑斑,不知道是給什麽人做的衣服,即便此人如此高大,穿起來還是極不合身。拖遝的大衣下麵隻露出一雙罕見的大鞋,隻有從正麵看才知道其實這是雙及舊的靴子,仍然跟風衣一樣,尺寸驚人。磨光了邊兒的褐色牛仔帽壓在頭上幾乎完全遮住了臉,隻能看見一大部粗曠濃密的落腮胡。無論孩子們如何嬉笑吵鬧,他都自顧自的邁著大步前進。

“巨人!給我們看看箱子裏是什麽!”

孩子們用撿來的小樹枝敲打著男人,他卻似乎全然無覺,隻自顧自邁著緩慢的大步子前進。

外鄉人背上用皮繩綁著隻黃銅和木板做成的大箱子,走進一片橘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