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到殯儀館,直到看到靈堂前方知有的名字,俞安雨才有了實感,方知有真的死了,幾天前那個坐在市局的審訊室裏和自己鬥智鬥勇的方知有,他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司法的漏洞,又狡猾張揚地脫身,那個人,現在就安靜躺在靈堂的鮮花錦簇中,再也不會開口說話了。

方太太一襲純黑色長裙,裙擺及小腿,露出一段纖細的小腿和腳踝,整個人柔柔弱弱,麵容憔悴,被一個小姑娘攙扶著,賓客們都在安慰她,她隻是克製地搖頭擺手,紅了眼眶。站在一旁的是方睿,和幾天前在市局裏看到的方睿不同,他好象一夜之間就蒼老了,眼裏布滿血絲,他一絲不苟穿著黑色的西裝,卻如同喪家之犬。

看到俞安雨,方睿一怔,抬腳主動朝著俞安雨的方向走來,走近了他才開口,聲音疲憊而悲痛:“俞警官,你怎麽來了?”

俞安雨朝他頷首:“方先生,節哀。”

方睿擺了擺手,這個詞他聽得夠多了,他歎了口氣,說:“我早該預料到有這一天,知有太聰明了,又藏了很多秘密在心裏,卻不願向我和他媽媽說,這樣的孩子,活得太累了。”

俞安雨不知道該說什麽,抿著嘴唇看著方睿,方睿露出一個苦笑:“知有給你留了東西,本想忙完知有的後事再去叨擾你。”俞安雨一驚,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但他還是不動聲色望著方睿,方睿從西裝內袋裏掏出一封信遞給俞安雨,信封上赫然寫著“俞安雨親啟”。

*

“俞警官:

展信佳。

想不到幾日前匆匆一麵,竟成永別,但您也不必為此感到遺憾,這就是人生常態,世間吊詭之事遠不止如此。

如果警官您還在等我對那日的事情做出解釋,可能我要讓警官失望了,但事實如此,就算我一五一十把發生過的一切都告訴您,恐怕您也無法因為我的任何言行降罪於我,起碼法律條文它不能。

如果您因此感到憤怒就對了,請記住此刻的感受,如果司法製度不做出任何改變,司法係統內部的蛀蟲不處理,這種感受將會伴隨您一整個職業生涯,除非您也隨波逐流,以換得內心秩序的平衡,但是,司法的漏洞會長期存在,如果可以的話,請帶著查漏補缺的決心去做一個好警察吧,因為如果連俞警官這樣的人最終也淪陷,就算印證了我對這個世界的失望,但我應該還是會感到遺憾的,發自內心。

我有時會想,如果當初我沒有去招惹葉聽泠會怎樣,我和他都會過著怎樣的生活,哪怕我們不再有交集,卻各自幸福,是不是會有更好的發展,但我發現,不管怎樣改變變量,最終我還是會得出那個自私的答案,我不可能不去招惹他,他單單隻是站在我的麵前,我就無法控製自己想要靠近他,就算這最終會導致我失去他,可重回那一刻,我也永遠無法抗拒想要得到他的**。但俞警官,我不認為我們錯了,因為如果把他的死亡歸咎於我們的相愛,這才是最大的諷刺,愛永遠無罪。

後來在很長一段時間我試著放下心中的負罪感,去做一個普通人,因為我想那或許會是葉聽泠期待的,就在我以為我已經成功的時候,宋罄出現了,他就像在盜夢空間裏那個旋轉不停的陀螺,我親手織起的那個夢境,終會在某個瞬間被打破,虛假的安寧本就是那個易碎的夢境裏的一部分,隻需要一個小小的裂縫,全盤皆輸。我才意識到,我永遠無法活成一個普通人了。有些事情不是我們可以決定的,說到底,情感還是更輕易地占據了上風,人類終究隻是人類,大部分人窮盡一生也無法領悟神諭,當然包括我自己,當局者迷,迷途不返。

我很清楚,我的情感控製係統在得知葉聽泠死訊的那一刻就已經壞掉了,就像一顆內裏腐壞的蘋果,它會侵蝕正常的部分,表象的顯現隻是時間問題,我這個人的崩壞,也隻是時間的問題。僅剩的理智規束了我之後的言行,讓我以一個虛假的人活著,我隻想要在我徹底壞掉前還葉聽泠一個真相,可是一次次嚐試,卻讓我更加深刻地明白,常規的途徑是有局限的,很多事情無法做到所見即所得,而惡之所以存在,是因為那些人比我們更清楚規則,更懂得利用規則,那張大網已經被織起來了,困在其中的人,憑借自己是無法掙脫的。

所以我也稍微利用了一下規則,那的確是一條可以輕鬆通往自己目的地的捷徑,可是,真奇怪啊,我竟然體會不到一絲快感,甚至絲毫覺得他是罪有應得的暢快感也沒有,我突然想到《百年孤獨》裏蒙卡達將軍坦然赴死前對奧雷裏亞諾·布恩迪亞上校說的話:你那麽憎恨軍人,跟他們鬥了那麽久,琢磨了他們那麽久,最終卻變得和他們一樣。人世間沒有任何理想值得以這樣的沉淪作為代價。

那一刻我才驚覺,不可以繼續下去了,再在這條路上走下去,我就去不了他的身邊了。

所以,在我徹底變成他們之前,在變成葉聽泠會討厭的樣子前,我得停下來,但可能我早已和他們沒有兩樣,屠龍的勇士終成惡龍,這一定不是葉聽泠想看的那本童話。

那就到這裏吧,如果勇士在殺掉惡龍後,看到的自己手臂上生長出了鱗片,自刎的話,可不可以算作和惡龍英勇搏鬥後壯烈犧牲呢?

開個玩笑,俞警官應該會縱容一下我這個死人的惡趣味的吧,畢竟,俞警官那日可是縱容了我在審訊室說了諸多冒犯的言論。

老實說,我並不討厭俞警官這樣的人,雖然我更欣賞陸警官這種不會和嫌犯或受害者共情的聰明人,但我的選擇是您,我想,應該隻有您會用盡一切方法去解開我這個壞人留下的最後一個謎題,就算它或許是潘多拉的盒子。

如果您解開了,就當我留給這個世界的彩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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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還有一事相求,關於我校的學生林廣偷拍事件,我想俞警官應該也有所了解,前情就不在此贅述了,對於最終的處理結果,老實說我是很失望的,我想俞警官應該也一樣,所以,我希望俞警官能夠再調查一下這件事。有些問題,冷處理不見得可以解決,特別是和公眾隱私相關的問題,不剖開放在台麵上,告訴民眾已經把病灶切除,後患無窮。從心理學的角度分析,林廣偷拍的視頻一定不是用作私人收藏,因為這與他在公開場合宣揚是的行為是相悖的,至於上傳到了哪裏,調查真相就是俞警官的事了。

絮絮叨叨說了這麽多,我也該有點作為死人的自覺懂事閉嘴了。

諸多煩瀆,惶愧奚如。來日方長,後會無期。

方知有敬上”

*

俞安雨坐在副駕駛座,借著車頂燈看完了方知有留給自己的信,心裏沉重得像是胸口壓了一塊大石頭,他沒有說話,隻是將手裏的信遞給了陸離,陸離接過信,閱讀完之後,冷靜地分析:“方知有留下的謎題應該是賬號和密碼,是QQ號嗎?或者是其他的什麽網站,回局裏把他的資料找來,在他使用的社交平台都試試……”

俞安雨看著陸離研究這封信的側臉,就像方知有說的,陸離不會對嫌犯或受害者共情,看完方知有的信他不會同情或惋惜,他聰明,又冷漠,他的溫柔全給自己了。

俞安雨伸出手去牽陸離,陸離有些茫然地回過頭來,俞安雨像隻耷拉著耳朵的大狗,他知道俞安雨是個容易動情的人,他太會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了,所以能輕易痛他人之痛,方知有和葉聽泠無疑是一出悲劇,最終兩人都選擇親手結束自己的生命,成全那份不被世間認可的愛情。

陸離抬起另一隻手揉了揉俞安雨的頭發,聲音很輕:“這是方知有自己的選擇,在最後那一刻,我覺得他已經很接近神諭了,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也認識到自己的局限性,放下了執著,他去到葉聽泠身邊了,我們應該祝福他。”

俞安雨垂下眼,聲音裏是掩飾不住的失落:“為什麽得不到允許呢,他們隻是想要和相愛的人在一起,他們有什麽錯?為什麽會走到這一步……這個世界這麽大,能夠包容萬物,為什麽,不能包容兩個性別一樣的人相愛呢?”

陸離探過身子將俞安雨擁入懷裏,順毛似的撫摸他的頭,安慰他:“不能這樣想,不是因為他們的性別,這世間阻礙兩個人在一起的因素很多很多,世界這麽大,包容萬物,有人幸運就會有人不幸,隻是恰好他們撞上了不幸。”

“我們不會……”俞安雨把臉埋在陸離的頸窩,悶聲悶氣地說,“我們會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會得到所有人的祝福,外婆、爸媽、薇姨,還有局裏的同事,我們認識的所有人……”

“嗯,會的,”陸離一下一下輕輕拍著俞安雨,哄道,“我老公這樣的大寶貝,老天爺隻會非常、非常偏心,把所有的好運都給他。”

俞安雨偏過頭吻了吻陸離的側臉:“是挺偏心的,全世界就隻有我有我家離離當老婆。”

陸離笑了起來,又拍了拍俞安雨的背,說:“好了,回家吧。”

“嗯,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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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案就結束啦,不知道最終這個結果大家是否滿意,但這是我能夠想到的最適合方知有退場的方式了。嚴格意義上我認為方知有是否殺了宋罄這件事,本來就沒有固定的答案,從法律意義上,從觸發條件,從過程,從每個人的意願,我想應該都會得出不同的答案。

但是如果你問我方知有是個好人嗎,我想我的答案應該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