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聿梁沒來得及換裙子。

黑色禮服裙的款式, 設計出來,本身就隻適合從容不迫的場合。它的命運就是隻穿一次,嬌貴程度跟價格成正比。

在這種摩肩擦踵、震耳欲聾又混亂擁擠的地方, 進來沒五分鍾,這裙子就被擠的不成形了。

胸口處布料很快變皺,裙擺開衩處也變了形。江聿梁腿本來就勻稱修長, 最近這幾個月瘦得明顯,連帶著腰線也清晰了。

但是被人動手動腳這種體驗, 對江聿梁來說,有點過於陌生了。

陌生到, 她扭頭懶懶瞥了一眼,撐著太陽穴, 沒興趣搭理。

“滾。”

江聿梁提不起力氣。

她憋屈。

憋屈到滿腦子都是陳牧洲。

他在電梯裏說話時那個樣子,他看她時那個眼神,紮在她骨頭裏一樣。

越想越覺得難受。

是她發揮失常了!

再怎麽謹慎小心,涉及到江茗的事她怎麽也這麽膽小。

江聿梁難受到一杯接一杯。

她知道自己很難醉,江茗是北方人, 江聿梁滿月酒的時候就嚐過酒味了。

這家店也是她在新城常來的,價格不算便宜, 每次心情特別不好時,也隻點一杯。

今天她奢侈了一把, 把習慣點的幾款混著來,終於來到了她最舒心的醉度。

不至於走斜線, 但煩惱和恐懼也基本能拋到腦後。

她今天不給陳牧洲打電話,這事就過不去。

到底為什麽過不去, 為什麽這麽難受, 江聿梁根本不想深究。

電話打完了, 酒精也上頭了,她被人拎著往前走的時候,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撒潑打滾。

“別動我!”

江聿梁使勁拍掉拉住她的手,伸出食指,一字一句:“我現在要去揍陳牧洲,知道不?不許攔我。”

“我真的生氣了我跟你說,這人什麽都不知道,太過分了——我今天連,連那個牛排三明治都沒吃到,嗚嗚,就被他拉到電梯去了一樓,他去什麽一樓啊!我他媽還要吃飯呢!”

她醉得比之前厲害,對所處的境地完全無知無覺。

店裏清了場。

陳牧洲落在後麵兩步,不緊不慢跟著她,酒吧經理緊緊跟著陳牧洲,時不時試圖插一句話,但是江聿梁話太密了,他失敗多次,隻能敗下陣來。

今天要不是二樓包廂的曲家二少爺在那溜達,頗有興趣地看了會兒熱鬧,給他打了個電話,給了一些友好提醒,就真出大事了。

雖然曲家那位,也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語氣。

——哇噻。陳牧洲今天在你店裏哎,我記得他是不是投過你這?

準確點說,這家OneW是去年爆火的連鎖,背後大老板之一是陳牧洲,他還是在OneW剛起步那兩年注資的,占了股份不說,陳家也算是堅實的後盾,名聲打出去了,很多二代也都願意在這一擲千金,一耗一晚上,就算家裏長輩問起來,也可以推陳牧洲出來做借口。

口徑都十分一致。

——萬一遇見人家了呢,還可以多跟著人學習啊。

陳牧洲在新城這兩年很少來,今天一來就來了個大的。

想起來的時候那場麵,經理感覺本就危險的發際線……形勢更加嚴峻了。

在這類人多眼雜的地方,為了男人女人,及相關各種瑣碎事件而起的口角很多,打起來的也不少,但陳牧洲也在,這件事本身就很驚悚了,更別提在場氛圍了。

陳牧洲那神色。

讓經理覺得今晚這家OneW就要被掀了。

他趕緊把已經慫了的另一當事人拉開,下了暫時清場的指令。

這尊大佛可好,一句話都不跟他說。

經理正悲傷地想著下崗再就業的事呢,突然聽見了陳牧洲開口。

他一下就支棱了起來。

這哪是一句話,希望的曙光啊這是。

“一樓內沒有任何維持秩序的人,沒有對客人的保護預案,生意做不了就不要做,關門也可以。”

陳牧洲溫聲道。

他頭也沒抬,把快要一頭撞進卡座的女人拉住,往自己的方向帶了一把。

經理提心吊膽:“您說的對!一定改一定改!”

陳牧洲沒理他,直接從西門離開了。

誰讓有人從這走了。

江聿梁從這個門出去,發現直接通向大路,這個時間段人已經很少了,偶爾會有幾輛車。

她靠著路燈,目光一直盯著經過的車,嘴裏輕數著數。

“1 。2。3。”

“數什麽?”

有人問她,又遞過來一瓶水。

江聿梁沒接。一直癡迷又眷戀的看著。

她很久,很久沒認真地看過一座城市的夜景了。

因為,如果她太醉心地享受生活的亮麵,對她愛的人來說,是一種背叛。

對她在海島那一天,看到江茗那一刻,是一種背叛。

被痛苦泡著,就是她減輕痛苦的方法。

“我媽總說。”

江聿梁數到第五十輛,突然說:“讓我待在原地,數到五十,她就回來。”

她話音落下的刹那,勾唇笑了笑。

眼淚也滑到唇角。

江聿梁迅速抬手,抹掉了。

路燈的光是溫暖的橙黃色,氤氳在地麵,照在她的頭頂。

江聿梁覺得累了。

她就坐在路邊,半盤著腿,順手拉了拉身上的西裝。

“你有人生目標嗎?”

抓著路人發酒瘋,江聿梁沒有什麽心理負擔,隻要承認自己是瘋子就行了。

她掰著指頭數:“我有,有好多。排在第一位的,就是要辦畫展。不用多大的,就小型的,能賣出三幅,”

她唰地豎了一個三,扭頭,對上男人的眼睛,語氣執拗:“三幅就夠了。”

“我要求又不高……”

江聿梁看著路人,忽然愣了一秒。

“你長得還挺好。”

她猝不及防地伸手,在陳牧洲下巴上輕輕帶過。

“這線條,畫起來很方便。”

江聿梁咂摸了下,歎口氣:“不過,我們老師不會給這麽簡單的,我初中的時候,畫了好多不鏽鋼套餐。”

她的手有點涼。

陳牧洲沒出聲,隻是坐在旁邊聽著,但江聿梁突然來這一下,他也沒防備。

他最終也沒動。

江聿梁收回手,搭在膝蓋上,抬著頭看天,很輕地笑了笑。

“後來目標就變了。變成——”

她好像一個人無法承受一句話的重量,沉默許久,還是選擇轉頭,看向一雙夜色中好似蒙霧的漂亮眼睛。

試了三次,江聿梁放棄,笑深了些:“算了。”

變成找到死亡的真相。

死亡是一團無盡燃燒的永恒之火,靠近它,灰飛煙滅,一絲痕跡也不見。

即使找到了,也無濟於事。

可還是要找。

這變成了她剩下人生的全部意義。

這樣說或許很幼稚。

江聿梁撐了把膝蓋,站起來,一揮雙臂,像個中二病少女一樣:“我,是個需要很多很多愛的人!沒有愛了——沒有意思!”

沒有愛的人生,她寧願不過。

“我!”

江聿梁張開的掌心變成了拳頭,在空中揮了揮:“好想哭啊哈哈哈哈哈,但我是成年人了。”

她轉過頭,看著陳牧洲,憋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聲音陡然帶上了哭腔。

“我好像那個,上了發條的木偶,我走不動了。”

話音剛落,忽然感覺眼前一黑,肩上又一涼。

帶著她自己體溫的西裝,又蓋在她頭頂。

現在視線被全遮住了。

江聿梁懵了。

在完全,徹底的黑暗中,頭被人輕撫了撫,幾乎沒有任何力道。

觸碰轉瞬即逝。

好像多一秒會被融掉般,對方很快收回。

—— 沒人看見就可以。

有道低沉好聽的聲音告訴她。

江聿梁沉默不語。

可也憋不過幾秒,她放聲大哭,把頭捂在西裝裏,肩聳的很急,像幼童似的哭泣。

哭了多久她也不記得了,就記得哭著哭著想起今晚發揮失常的痛苦,哭的更大聲。

“……嗚嗚嗚媽的嗚嗚嗚……陳牧洲……!”

“……我再見到他我一定要捶他嗚嗚嗚……他好冷血……!”

“……但是邱邱又需要錢嗚嗚……他不會收回去吧……”

江聿梁想了一秒那個畫麵,崩潰地坐在地上,抱著電線杆子悲傷抽泣:“……沒有錢也沒有路,我為什麽不是一隻鳥,飛煩了我就一頭撞暈……”

“林宇傑!你要在我身邊就好了……我好想你……宇傑啊,宇傑——”

——那是誰。

有人低聲問,她想了想,就回答了。

因為要想答案,在西裝下那顆腦袋抽泣的弧度都小了點。

“我特別……特別……愛的。”

“是我做的……不好!”

“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會好好對它的。嗚嗚嗚——”

江聿梁忽然想起什麽,抬頭邊抽邊問:“你……能不能……再給我搞瓶酒來——”

“沒有。”

好心路人的聲音似乎冷了很多。

江聿梁也不知道為什麽,委委屈屈地抱著電線杆,憂傷不已地靠著。

哭累了,就困了。

這該死的困意,來去如風,她被牢牢掌控。

江聿梁伸手,把西裝扒拉下來,換了個坐著舒服點的姿勢,閉上眼,順便給自己洗腦:“我眯一分鍾,就一分鍾。”

還沒進入夢鄉,額頭就被輕彈了個栗子。

——別睡。

……

——這麽討厭陳牧洲?

對方聲音很輕,但栗子都彈不醒的人,聽到人名忽然睜開眼睛,眼眸都被怒火點亮了:“陳牧洲!他什麽都不知道!他知道個屁啊他——”

江聿梁說完,又迅速閉上眼睛難受地哼哼:“我手機呢,給我手機……”

路燈之下,陳牧洲單膝跪在地上,手臂垂在膝蓋上,一個方便平視她的姿勢。

他看了很久,把外套重新幫她蓋回去,彎腰把人輕鬆抱在臂彎,沿著路邊走了一段,路燈把兩個人的剪影拉的很長,樹葉在夏夜微風中輕輕搖擺,沙沙作響。

生活似乎是這樣的。

在極致的苦痛之中,偶爾展露慷慨。賜一方天地,撈一把,任撐不住的人撒野過後,**著他們,繼續一步步走下去。

陳牧洲不介意,偶爾做一回好事。

因為有人也曾拉過他一把。

*

鄭與在禮灣一號門口等到淩晨,昏昏欲睡的時候,突然被車大燈照得一個激靈。

他剛想發火,定睛一看,來車是輛熟悉的灰藍色Rapide,頓時鬆了口氣。

沒等陳牧洲停穩,鄭與已經下了車,揮揮手示意自己在這。

灰藍色轎跑收燈熄火,但車上的人遲遲沒下來。

鄭與走上前,好奇地往裏看,又敲了敲車窗。

——怎麽了?

他衝陳牧洲做了個口型。

催促的意思也很明顯,您老人家怎麽還不挪窩?

過了會兒,人還是出來了,倒是慢悠悠的……

嗯,不太想見他的樣子。

鄭與認為,跟陳牧洲這種人能混到一起,最重要的品質就是臉皮厚,第二重要的品質是,臉皮要特別厚。

鄭家小少爺早修煉出來了,看到也當沒看見,當他還是皺了皺眉。

撲麵而來的一股酒精味,說重也不算重,但繚繞著不散,還挺明顯。

鄭與目瞪口呆:“大哥,你……你翹了那邊,去喝酒了?”

陳牧洲不置可否。

“有事說事。”

禮灣是新城前年的新樓盤,位置頂尖的別墅區,離市區距離偏遠,陳牧洲偶爾會來這邊住。

鄭與本來也想在這裏買一套,可惜自己掙的隻有八位數,還暫時沒法全砸在不動產上。他也不想跟家裏張口,就暫時擱置了。

就有事沒事過來晃一圈,陳牧洲也無所謂。

陳牧洲剛要往裏麵走,就被鄭與大驚失色地攔住:“哎哎,你當我閑的啊,為什麽在噴泉這邊堵你?”

鄭與朝別墅的方向給他示意:“……有人。”

敢隨便進到陳牧洲地盤,招呼都不打的人,人選幾乎不做他想。

鄭與拍拍他肩,放低聲音:“陳叔在。你要不要考慮一下,今天換個地方住?”

即使有夜色做掩映,男人的神色幾乎是清晰可見地變冷。

陳家上一任董事,陳牧洲生父,陳和愷。

陳牧洲回到陳家後這些年,經曆的所有幽深複雜、險關重重,基本都要拜這個人所賜。

陳和愷,他最大的愛好,就是在可控的範圍裏,隔空觀虎鬥,最好撕的兩敗俱傷,白骨森森。

既然喜歡,陳牧洲就送他也上場試一試。

可惜沒多久,陳和愷就低了頭,退居二線,不再插手集團事務。

鄭與見他沒說話,又小心地問了一遍。

這是他逆鱗,鄭與也不敢隨便碰。

陳牧洲:“不用。”

他走出兩步,大概是忘了什麽東西,忽然又折返,去副駕駛上把西裝外套取出,隨手掛在臂彎。

鄭與拉了陳牧洲一把,低聲問道:“我能問一下嗎,你跟宗奕那邊,怎麽回事啊?到時候要真有我能幫忙的,我也得知道個大概啊。”

陳牧洲無聲看著他。

鄭與:“……”

鄭與幹笑了一聲:“不會真是,我猜的那樣吧。因為最近剛認識那個——”

他不像那樣的人啊。

別說這個女生不像什麽千金了,就算是當年的千金真來了,鄭與完全能想到陳牧洲會怎麽答謝。

——看對方愛好是什麽,換算成錢直接打過去。

陳牧洲輕哂。

“宗家人什麽德行,你應該清楚。”

“我見過很多人,我也不算什麽好貨色,”

陳牧洲的視線越過鄭與的肩,投向茫茫夜色,語氣隨意:“但比他們更爛的,我沒見過。”

“我不是在幫她。”

“隻是不想讓宗奕得手。”

陳牧洲說。

鄭與:“啊……就這樣?”

陳牧洲反問:“不然呢?”

鄭與摸了摸後腦勺:“OK。我完全理解。但你……把握點分寸,控製點度。”

“嗯。”陳牧洲轉身離開,扔下一句:“沒事就滾吧。”

鄭與笑嘻嘻:“得嘞!你悠著點,別把叔叔氣太過了。”

“對,有個事,你在榕城待過?空了幫我查下。”

陳牧洲走出幾步,又停下對鄭與道:“榕城三中,師附,這兩所學校,往前數——十年吧,就那幾屆裏,有沒有叫林宇傑的人。”

這個小事太簡單了,鄭與順手就能辦,看陳牧洲這麽平靜,應該也不是多大的事,也沒細問:“行,查到我告訴你。”

鄭與開著拉風橙色GT離開時,冷不丁想到一件事。

——哎,陳牧洲不喜歡穿西裝的,剛才竟然能記得起拿西裝外套。

稀奇。

*

與此同時,宗氏燈火通明的大樓內,47樓董事辦公室。

宗奕沒有留下任何人,自己坐在老板椅內,一遍遍看著電腦裏的視頻。

這是左啟然發來的。

平時一些非公事類的雜事,相比起其他人,這個年輕人是他最放心的。上次回程的飛機上,他還跟自己說已經找了人,會給點適中的教訓。

這個事太小了,小到宗奕懶得過問。

但江聿梁那次,竟是左啟然難得失手的意外。

幾個打手進了醫院,但都是輕傷,基本沒一兩天就出院了,其中一個實力較強的,跟江聿梁纏鬥相對久,醒了以後,甚至連醫院都沒去,拘留半天就放了出來。

左啟然前幾天找到這幾人,想探出江聿梁大概的水深,畢竟交過手。

但纏鬥到最後的那個高而壯的打手,卻不見了。

他覺得奇怪,就花了點心思查,最後的發現,就是一段視頻。

那打手平時在西崗一家地下拳場,偶爾賺點出場費,還有跟新手對擂,下死手的習慣,兩拳把對麵打到重度腦震**。

在視頻裏,晃動的鏡頭記錄了一段很簡短的對話。

八角籠下,打手跟一個男人在說話。

音色對比明晰。

一方粗魯,一方清越。

“——多少?”

“兩百萬。”

“一局?”

“一局。”

“你他媽騙老子怎麽辦?跟你啊?扯淡。”

“你的賬戶?能贏現在就轉。”

“那……沒什麽要求?”

“簽狀就行。”

生死狀。受了傷自己負責。

打手都被逗笑了,笑得扶著籠子的粗繩都在抖。

“你說的?跟你?”

這男人年輕,人也高,側臉被昏暗的光勾勒出幽然之感。

他一身襯衫西褲,骨架修長,跟這暴力地界格格不入。

聽到打手笑,他也笑了,解開金屬袖扣,挽到小臂,把手機扔到台上,屏幕亮著光。

“對。”

他說。

“贏了,現在立刻轉。”

“打死你我不負責的。”

打手眼裏已經起了興奮甚至嗜血的光。

兩百萬,可以逍遙兩年了。

幾秒呢?

“不需要。”

男人話音落下,掌心一撐,輕巧迅疾速地翻進八角籠裏,從最高的繩子處躍過,身影快的幾乎看不見。

他居高臨下地俯視,看著微微發愣的打手,扔了四個字。

“不上來嗎?”

他垂眸看人的時候,甚至帶了一點心不在焉。

畫麵晃動著上移,拉近。

他正好對著。

眼神微抬時,被鏡頭捕捉。

視頻結束。

也不用再多拍,宗奕能猜到結果。

陳牧洲的眼神。

像夜中貼地而行的凶獸。

正靜靜等待,獵物進網。

作者有話說:

能在這裏相見都是家人=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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