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歲以前,江聿梁的人生重要大事有三件。

考學,聯姻,繼承家業。

據她觀察,在這個圈子裏,這是一個非常穩固、牢不可破的結構,就像亞裏士多德提出的戲劇三幕式,偶然會有意外,但基本都在這個大框架下。

熟人圈子裏,一個個生活都像精致繁複的萬花筒。

手指稍微撥動,就從紐約兩千萬美元的頂層夜景,轉到了日光絢麗的不知名海島,明度極高的藍與白,視頻裏人還配句誠懇旁白,今年新買的,歡迎朋友們來玩。

哲人說,萬事萬物都有雙麵性。

獲得體驗的自由,相應地,自然會失去一部分。就算家中長輩控製欲不強,但道路的規劃權,一定是掌握在他們手裏的。

她本來在圈內。

現在,她出來了。

二十三歲以後,江聿梁的人生重要大事有三件。

房租水電,美洲大蠊,找人。

跟家裏決裂不是一件容易事,但也沒有想象中的難。

畢竟,說是家,那地方也隻剩他一個。那人是再找,還是再生,都與她無關了

最難的部分,在剛搬到新城市的前三個月。

這裏比榕城要大很多。

繁華喧鬧,紙醉金迷,夜景迷人。

處理好了住處和工作後,二十四歲生日那天,她坐地鐵晃到市中心江濱,在便利店買了個芋泥麵包,坐到長椅上。

不是節假日或周末,人也不多。

江聿梁隻想喘口氣,江風卷過來的溫度與氣味都過於陌生。

她下意識拿出手機,想給置頂[江女士]發條信息。

指腹懸停在亮著的屏幕端。

思緒仿佛被閃電劈中,動作戛然而止。

失去的那條痛覺神經會延遲反應。

那天起,江聿梁對這一點有了切實體會。

以及,人生道路變軌這件事,並不會以本人的意誌為中心。

其實芋泥麵包味道不錯,就是鹹了點。

江聿梁回頭看一看,覺得人生中間,仿佛隔了很長的海岸線,前一段序曲已經遠到變成幻覺。

她並不留戀。

在前序人生中,唯一值得留存的部分,已經消失了。

剩餘所有光亮都是海市蜃樓,除了黯淡,再無其它。

一座已亡的孤島,江聿梁不會再踏上。

*

五月過半,夜裏的江風依然帶著一絲涼意。

深色轎車車窗透了縫,風溜進來,後視鏡上懸了塊手工平安符吊墜,被吹得微微擺動。

司機眼神從後視鏡上滑過,後排乘客是位年輕女性,正在打電話,但幾乎是他瞥了一眼的同時,對方便似有所感地抬起上目線。

司機反應快,兩人眼神沒撞上。

但女人開了口。

“不好意思,能再快點嗎?您別跟丟了。”

司機愣了一下:“噢。好。”

江聿梁收回視線,把手機重新放回耳邊,打斷好友周寧的話。

“寧寧,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我剛才看他出公司的時候,狀態不太對,我還是想確定一下。我現在能找到的線索,也隻有他了。你知道我等了多久。”

她的語氣如常。

但周寧知道江聿梁的性子,真下決心做的事不多,但隻要決定,就沒人能阻止。

周寧剛想再囑咐兩句,江聿梁已經掛斷通話了。

她喂了兩聲,注意到有側目的眼神,想起周父的威逼利誘,盡管這場宴會已經讓周寧疲憊至極,她還是收起了手機。

江聿梁從家裏出來後,圈子裏知情的長輩談論起來,都是輕蔑微嘲的態度。

經濟上斷糧了,撐不了多久。她還是家中獨女,傻子都知道,金山銀山在手。

周寧也擔心了好一陣。

隻是一個月,兩個月,半年。江聿梁沒有半點要回去的跡象。

她們有時間就會碰麵,周寧眼看著她愈發瘦削。

但精神依然很好,甚至比以前更好。

從那時起,周寧為她驕傲。

也開始看重諾言。

擱以前,周寧早跑去找她了。這裏離江聿梁定位不遠,不超過三公裏。

正想轉身離開,周寧聽到身旁傳來竊竊私語。

老調重彈,很是刺耳。

*

江聿梁聽不見閑言碎語。就算聽見了,也懶得理。

她現在唯一提心吊膽的事,是前麵的灰色轎車。

轎車後座的乘客,是她在做背調的一家公司二把手,黃友興,四十六歲。

但這次跟以前不同。

她不是因為工作跟來的。

江聿梁的直覺一向準,今天感覺不太妙。

她眼一眨不眨地望著前方,直到車停在濱江大道盡頭。

這裏也是觀景大道的終點,從側麵階梯,可以直接通往江邊。

不過江邊沒什麽路,都是些大小不一的石頭,有些青少年調皮,偶爾會跳下去踩著玩,基本沒有成年人下去。

現在已經——

江聿梁下車時,順手抬腕看了眼表。

九點四十。

與此同時,黃友興走了下去。

江聿梁心中一沉。

她沒多想,邁開步子飛奔過去。

江聿梁沒走側邊階梯,中間有一道石質欄杆,她右手一撐,飛身躍過。

她站到了黃友興身側。

今晚夜色極好,月朗星稀,站在這個位置,剛好能看到月光照在江麵上。

波光粼粼。

可惜誰也無心欣賞。

江聿梁謹慎開口。

“黃總。”

她本來今天想找他談談,早早等在達英公司門口,但等來的是失魂落魄的人,沉默不語地上了車。

江聿梁隻能跟上,臨時跟司機說改地址,跟前麵那輛就行。

要說鬱悶,這個排遣法是十六歲少年人失戀用的。

不是四十六用的。

別的不說,江聿梁踩著不規則形狀的石頭,都得分出一分心來注意,腳下一打滑,她可比黃友興走得順當。

黃友興沒說話,沒動靜。

一潭死水。

江聿梁不著痕跡地挪了一步。

離得更近些。

“有什麽您可以隨便說說。一個人隻想一件事,就容易鑽到死胡同裏,您說是吧。”

這樣近一點,江聿梁看清他臉色,心頓時沉底了。

灰敗成這樣,像具行屍走肉。

黃友興:“沒用了。”

黃友興自嘲地笑了,笑比哭還難看。

“他們要我死,我就活不了。”

他們?

江聿梁眉頭輕擰,剛分神了一瞬,隻聽見一聲“咚——”!

水聲清晰,沒有任何猶豫。

江聿梁大腦一片空白。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過了,隻會對著江水發愣。

短短兩三秒,一幀幀的畫麵閃過。

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悠悠江麵隔了道人間。

她找了那麽久的東西,眼看著近在咫尺,卻突然消失了。

像……

被耍了。

被老天爺明確擺了一道。

媽的。

這的確是江聿梁第一想法。

緊接著,她也一躍而入,從黃友興跳下去的地方,落水聲再次響起。

這次聲音更輕巧。水波紋漾開,很快又被撫平。

江聿梁剛剛一個晃神,望著江麵,覺得它有點像人過的日子。

看著波光粼粼,深潛下去,隻剩刀光劍影。

*

費蒙酒店正對著市中心的江麵,越高的位置,越能將夜景收盡眼底。

趙理站在頂層套房的寬闊廳內,他鬢發微微染白,但人不太顯老,架副銀邊眼鏡,文人氣質。

“小陳總,喜歡嗎?喜歡就送你。”

趙理注意到對方視線,落在了對麵牆上一幅畫上。

年輕男人穿了一身黑,純色的黑色襯衫幾乎帶出魔魅之意,他又是站在落地窗旁,無知無覺地被月色包裹。

畫是趙理去年在春拍上拍下的,萊曼的作品。這間套房他長包了,就挑了副畫掛上。

陳牧洲望著,似乎也興致盎然。

細究下去,隻是在冷眼旁觀。

他一貫如此。

“心領了,我沒有奪人所愛的嗜好。”

趙理笑眯眯道:“這是萊曼的《雨》,我也不懂這些,小陳總喜歡就拿去。”

陳牧洲沒說話,神色難測。

忽然,他也笑了笑。

“趙總今天挑這個位置,是在等什麽?”

簡單的一句話,趙理隻浮在表層的笑停滯了一瞬。

接著,房門被敲響,有下屬不等他首肯,徑直匆忙進來,俯身在趙理耳邊說了句什麽。

趙理臉色沉下去,沒有再周旋的興趣,甩下句‘自便’,直接離開了。

門被摔的震天響。

陳牧洲抬眼,平靜地望向對麵遙遙江水。

夜幕之下,江麵倒影著周圍建築的光,璨然生光。

仿佛大夢開場。

風雲際會,隻在這一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