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麽時候, 燈驟然暗了下來。

陳牧洲很久都沒有說話,隻是看著她。

江聿梁沒有躲開,也許是出於奇怪的自尊心, 也許是出於其它。

她本不是探究心很重的人。

看似熱情,可一旦感受到,對方身上有半點想要遮掩的冷意, 她會立刻拉出安全距離,半點不會越界。

現在這一刻, 她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從前習慣避開陳牧洲眼睛,今天好像非要一次性補回。

沉默時間過長, 江聿梁甘心認輸。

她聳聳肩:“我說完了。那我先走了?”

“啊,不對。”

剛想轉身, 江聿梁又想起什麽,有點不好意思。

“那個……你的酒。還在我那呢。本來想跟林特助說一聲,就不麻煩你了。”

三分心虛和忐忑,讓江聿梁選擇沮喪地垂下高貴的頭。

“既然你在,就跟你說清吧。”

“那個市價大概是九十?我……酒你還要嗎?我隻喝了一點點。你看, 賠多少合適啊?”

話到最後,江聿梁還是懷著一點點期待, 抬頭看向他,眼裏洋溢著異常亮的光。

把酒收回去是最好的!

不行的話……

允許她分期付款也行!

“不要了。”

陳牧洲終於開口, 音色有一絲暗啞。

江聿梁認識他以來,很少聽見他這樣說話, 明明是無意識吧,莫名又帶點下蠱意味。

“那——咳。”

江聿梁下意識清了清嗓子, 驅散胸口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微癢。

“多少合適?”

“什麽?”

陳牧洲輕聲問了兩個字, 眼神微垂, 盯著她花瓣似的唇,又極快移開了目光,望進江聿梁的眼睛。

江聿梁:“……”

合著就沒聽呢。

她好耐性地又講一次:“錢啊,那個酒的錢,你看你這邊需要多少,到時候把賬號給我。”

陳牧洲:“原價多少?”

他反問道。

江聿梁想了會兒:“大概……八十八?”

陳牧洲似乎也不大在意:“那就這個。”

意料之中的答案。

江聿梁感覺到一絲苦澀。

餘光注意到人轉身要進屋,她趕緊伸手拉住他。

“哎陳——”

注意到陳牧洲目光落下,江聿梁趕緊放開,神態盡量保持鎮靜。

“是這樣的。”

江聿梁從褲兜裏摸出手機,甩了甩水,點開屏幕一看,還能用,放心地鬆口氣,把界麵調到了計算器app,湊了過去:“你看我們能不能分一下期?就是,我現在的情況可能還沒法支撐我一下還完,我大概每個月能撥出來……”

江聿梁苦苦思索,謹慎地摁下了幾個數字。

“1200?”

88萬除1200是……

陳牧洲本來沒看屏幕,懶然無聲地垂眸,盯著她發旋,聽到她報的數字,才側頭看了她一眼。

733.333。無盡循環。

733個月,相當於61年。

江聿梁:……

很好。陷入了一些困境,是她自己造成的。

能不能再活那麽久都兩說。

她默默歸零。

“1700吧!”

江聿梁咬了咬牙。

……

43年。

她聽見了陳牧洲一聲輕笑。

江聿梁對著計算器上的數字,沉默不語。

現在就是,要麽咬咬牙多還點,要麽讓人家誤會她別有用心,想跟他糾纏上四十年。

陳牧洲本性也非善類,完全是作壁上觀的態度,好整以暇地看她左腳拌右腳。

江聿梁最後決定咬咬牙。

“我還是,”她深吸一口氣,嚴肅地轉頭看向陳牧洲:“還四十年吧。”

“四十年,看似很漫長,其實就是彈指一揮間。我這個人是很講信用的,等到時候您都忘了,每個月還能收到信息,就會感覺到一種……人與人之間的溫暖,信任和大愛。”

江聿梁發表完意見,目光灼灼地看向陳牧洲:“您覺得呢?”

陳牧洲衝她笑了笑,頗有點悠悠然之意。

“我覺得,可以。”

“好。那改天我把合同發林助郵箱。”

確定之後,江聿梁的聲音都虛弱了幾分。

陳牧洲眉頭微挑:“沒問題。”

他說完也不等江聿梁再回複,轉身進了屋。

短短時間,等陳牧洲拿著傘再度折返,門口的人已經不見蹤影了。

……遛的還挺快。

一位加班的秘書剛好從對麵電梯出來,試探著問道:“陳總,我看到那位小姐剛剛離開,要不我幫您把傘送過去吧?”

陳牧洲:“不用。”

得到拒絕後,秘書以為他要回自己辦公室,沒想到陳牧洲直接離開了。

外麵雨勢,明明小了不少啊。

秘書疑惑地看向窗外。

她來的時候都快停了!

-

江聿梁的氣勢,在出大樓的那一刻,消散的一幹二淨。

她有氣無力地望了眼夜色,好在雨勢漸微。

江聿梁決定走一段路,好好清醒清醒。

順便複盤一下,怎麽會來的時候兩手空空,走的時候負債累累。

她剛走到紅綠燈口,手機忽然響了響。

江聿梁掏出來看了眼。

本來以為是邱邱催她回去,再不濟也是陳牧洲。

沒想到短信來自一個許久沒聯係過的人。

江騰。她舅舅的孩子。

【江騰:小聿好久不見啊,最近在哪忙呢?】

【江騰:想問你一下,梁叔叔怎麽樣了,還在澳洲嗎?能把他聯係方式給我一個嗎?】

【江騰:我在新城要參加個珠寶展,想邀請叔叔也過來看看。[微笑]】

即使是江茗在的時候,她跟舅舅家兩兄妹來往的也不多。她基本是榕城土生土長的,但舅舅他們家早都不在榕城發展了,覺得非一線的發展潛力不大。可惜在新城努力了很多年,前前後後從江茗那借了小一千萬走,都沒撲騰出什麽水花。

這條短信的意圖很明顯。

擱在以前,她最多轉發給那個人,看他自己的意思,但現在不同於以往。

看到’梁叔叔‘三個字,江聿梁覺得很紮眼。

她的生活裏,很久沒出現這個人了。

這個人大概也默認自己沒她這個女兒了。

江聿梁在令人暈眩、勞累的生活裏打轉,提不起力氣注意他的動向。

澳洲?她最後的印象裏,他是打算把在澳洲的房產都掛牌賣了,難道現在計劃還沒落成?

這些信息打亂了她的節奏。

江聿梁本來打算走個一兩公裏再攔車,但不知不覺間,在人行道上走了快四十分鍾。

淩晨時分,大雨以後的街道很幹淨,車都沒有幾輛。

她停住腳步,站在原地發了很久的呆。

夏天是個美好的季節。江聿梁以前最愛夏天。

被雲翳覆蓋的視野,途徑路邊叫賣水果的小攤,西瓜的清甜充斥著每個角落,吃完後騎著單車衝入熱風。

晴天也好,暴雨也好,她不介意。

反正無論雨下多久,總會迎來燦爛的日光。

所有的一切都是彩色的。

而現在……

江聿梁忽然有點理解陳牧洲了。

好奇怪,他突然闖入她腦海。

跟這個世界的背光麵,融成一道的孤寂身影。

天知道,這一秒江聿梁多想化成一道影子,映在地上,或者幹脆消失在夏季的黑夜空氣中。

而在她看不見的背後,有一輛黑色的rapide停在路邊。

陳牧洲停的地方視野很好,能看清很多。

他將車窗微微放下來一些,任雨後的清風湧入,從煙盒裏抽了支煙出來,火星在他修長指間亮了一瞬,複又黯淡。

江聿梁站在原地發呆沉默多久,他就看了多久。

或許是需要一些距離。

離她遠點,應該對雙方都好。

抽到第三支煙,他看見她攔了輛的士,離開了。

陳牧洲沒有馬上發動車離開。

他坐了幾分鍾,下車,走向了旁邊的人行道。

灌木叢裏的狗仔身影一僵,剛準備帶著成果快速溜走,就被一道強光照了照。

對方開了手機手電筒,隨意晃了晃,精準定位到他。

……知道今天是躲不掉了,他隻能出來麵對。

“……陳總。”

狗仔點頭哈腰陪著笑,把相機往背後小心地藏起來。

陳牧洲指間夾著煙,語氣漫不經心。

“你自己刪,還是我幫你刪?”

拍他不算是另辟蹊徑,但這個狗仔顯然沒仔細思考過,為什麽沒人拍陳牧洲緋聞,難道是不想嗎?

狗仔跟了這麽老久,哭喪著臉正在想對策,就聽見陳牧洲笑了。

“我建議,你自己來吧。我來的話——”

陳牧洲頓了頓,好整以暇道:“今天就是你在這行做的最後一天。我保證。”

他講起話來很溫和,但別有一股陰冷瘮人的勁,聽的人直冒冷汗。

狗仔敏銳的求生裏發揮了作用,趕緊把相機拿出來,當著男人麵,一張張地清理幹淨。

這一晚的照片,其實沒有什麽特殊的。

黑暗中,陳牧洲的車,靜靜跟在一個女人後麵。

僅此而已。

*

左啟然搜集到這份資料,恢複備份,已經是十天後了。

宗奕從隔壁省出差回來,剛落地新城機場,就收到了文件。

用春風和煦的微笑應付完記者,宗奕上了車,才打開文件查看。

“這是——?”

宗奕微微皺眉。

副駕駛的左啟然溫順低聲道:“前幾天,陳總半夜驅車了一趟,隻有他自己。在這之前,江小姐去找了他,不知道兩個人談了什麽,總之,後來就是這張圖的樣子。”

宗奕戴上眼鏡,仔細查看,忽而笑了:“我記得,陳總跟她,認識還不到兩個月啊,怎麽突然這麽熟了?又是出頭,又是跟著她滿大街跑的。嘖,以前沒看出來,小陳這麽仁慈啊?”

這次出差,都還要拜陳牧洲所賜。

裕和作為宗氏明年產業鏈的重要一環,差點被陳牧洲一手摁死。

宗奕早都發現了,他太聰明,比他父親更聰明,更狠辣,更知道如何蟄伏。

“他們這麽熟……”

宗奕笑容加深:“我不喜歡。你懂嗎?”

左啟然頷首,機械音般冷淡:“我知道。”

這次,不管左啟然用什麽方法,他都隻要一個結果——

這兩個人,絕對不能碰到一起去。

左啟然從小做事就容易走極端。宗奕就是看上他這點,左啟然在混亂貧窮的地方長大,不極端也活不下去。

他現在聽明白宗奕的意思了。

是難得讓他放手去做的意思。

哪怕,讓其中一個永久消失,也無所謂。

動不了陳牧洲,就瞄準剩下那個。

到時候木已成舟,陳牧洲還能真翻天不成。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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