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她來說, 失控是很陌生的感覺。

本來不該這樣的。

今天在酒店,他們不歡而散。那時候江聿梁提不起力氣,到家以後思來想去, 她不想把矛盾留到明天。等周寧和邱葉汀離開後,她還是下來了。

想找陳牧洲說開。

一開始敲門,裏麵沒有動靜。

江聿梁猜到他不在家, 又等了一會兒,給他打了個電話。

幾聲以後沒有人接, 她又立刻慌亂地掛斷了。

白天他離開前,最後望過來那一眼, 她幾乎不敢在心裏回放。

她什麽時候變成這麽膽小的人了?

在等待的幾個小時裏,江聿梁想了很多, 心亂如麻,最終什麽也沒有想出來。

她隻是隱隱有一種預感。

不幸的際遇會發生,並非偶然。

所有她想要留下,試圖握緊的,最終都會像抓一把沙粒, 從手心流走。

看到他出電梯那一秒,江聿梁才開始試圖組織語言。

可情緒卻突然間決堤。

她很少哭。以前也好, 現在也好,對她來說都不是解壓的最佳方式。

更不想在他麵前這樣。

剛開始, 她試圖快速用手背抹掉,卻很快發現是徒勞。

江聿梁想掙開他的。

她剛倒退了一步, 就被人拉進懷裏,額頭剛好抵在他肩上。

“想哭就哭。”

陳牧洲低聲道。

“沒必要忍。”

江聿梁沉默了幾秒, 把頭深埋進去。

她哭的時候沒有聲音, 隻有陳牧洲能感覺到, 被眼淚打濕的襯衫。

他抬起手臂,頓了頓,才在她背上輕輕順著。

江聿梁生得高挑,平時看起來挺有存在感的,就是偏瘦。

可真抱在懷裏,陳牧洲才發覺,她比他想象的還要更瘦些,背上蝴蝶骨微凸,碰著他掌心,卻像紮在他心上。

慢慢地,她啜泣的聲音開始變得明顯,逐漸變成放聲大哭。

好像委屈的小孩,忍到撐腰的人回來才能釋放。

但哭到一半,江聿梁突然從他懷裏抬起頭,仰著臉,淚眼朦朧地看他:“我……我在這會不會吵到你鄰居啊——”

江聿梁記得之前在出租屋,稍微有點大的動靜都會被找上門。這裏雖然是一層兩戶的格局,但畢竟還有另一家在。

陳牧洲垂眸看著她。

眼睛紅的。鼻頭也紅了。額際有幾縷被汗打濕的發絲。

不知道為什麽,她這樣忽然讓他想起……

狼狽的兔子。

“不會。”

陳牧洲用指腹輕拭去她淚痕,淡聲道:“隔壁也是我家。”

“噢。”

江聿梁乖乖點了下頭,邊抽泣邊低聲道:“那就好。”

“哎。”

她回過神來,食指往下,指向他西褲的方向:“你……手機是不是一直在響。”

之前沒感覺,但現在他們這個距離,他西褲兜內手機的震動感很明顯。

“沒什麽事。”

陳牧洲輕描淡寫道。看她比之前稍微清醒了些,便把門拉開,攬著她進來,帶她坐到長沙發上。

“你等一下。”

陳牧洲說。

江聿梁很少這麽乖巧,不亂跑也不亂看,隻是坐在柔軟的沙發上發呆。

他本來想給她弄杯咖啡,看了眼表,時間已經不早了,就泡了杯安神茶,又熱了牛奶,泡好麥片一起端過去。

陳牧洲:“看看要——”

他的話頭戛然而止。

她已經蜷在沙發上睡著了。

陳牧洲把托盤無聲放在茶幾上,去房間裏拿了毯子過來,輕手輕腳地幫她蓋好。

房間內是恒溫空調,常年二十六度。但今天情況不太一樣,她是哭累了才睡著。

陳牧洲悄無聲息地,在沙發旁蹲下來,凝視著她。

人近在咫尺。

很奇怪,她已經離他這麽近了,在他一伸手可以觸碰到的距離。

怎麽依然覺得惶惶不可終日。

陳牧洲抬手,指尖沿著她眉目的輪廓,慢而輕地勾勒。

他能想象,她笑起來神采飛揚的樣子。那時候,淡金的光線灑在她身上,讓陳牧洲很費解,怎麽會有人跟這個世界聯結如此之深。

世界是不公平的,這點他很早就認識到了。並不單單指家庭環境。而是……有的人天生是被命運眷顧的,而另一些,生來就被命運之神拋棄。

現在回想起來,那段學生時期最後安生的日子,已經很模糊了。

隻有一幕很清晰。榕城的護城河旁,有一座很長的橋,把小城分作東西兩邊。橋有兩端,偶爾,陳牧洲能看到走在另一端的人。

那個多事的——

加入過戰局的人。

是初中生嗎?應該是。

幾年級?不知道。

他一點也不感興趣。

隻知道她笑起來眼睛很彎,經常笑到前仰後合,完全不在意形象。有時候快遲到了,她就會騎著山地自行車從橋上飛馳而過。

河水粼粼發光,陽光碎金一樣灑下來,她在風裏飛奔,像……

——像一道白日閃電。

擊中他,劈開他。

那一刹那,陳牧洲看到幾乎失神。

讓他五味雜陳。

從沒有那樣清晰地感知到,什麽樣的人是被命運眷顧的。

學校裏那些看他不慣的紈絝子弟不是。他隻覺得他們渾濁又可笑。

當然,他覺得自己更可笑。守著空無一人的家,等著在煤礦上總也回不來的父親。那些看一眼就會的題目,嘈雜的人聲,不絕的議論,構成了日子的全部。

可她騎車從橋上飛下去那一秒,陳牧洲忽然察覺到,這個是的——

是美好命運在人間的具象化。

不被束縛的靈魂,迎接風與光的載體。

他們之間,隻有一橋之隔。

但陳牧洲知道那距離有多遠。

他感到羨慕。

甚至,嫉妒。

那一幕還清晰地印在他腦海裏,轉眼卻到了今天。

陳牧洲看著麵前的人。

她疲憊,帶著淚痕的睡顏,眉頭緊皺。

他指尖拂過去,試圖撫平。

——江聿梁。

看來命運之神還是公平的。

一視同仁。

陳牧洲忽然俯身,在她額前落了很輕一個吻。

他這人一向自私。

但如果真的可以選擇,她就那樣一直做被眷顧的人,也未嚐不可。

要是不行,他就來繼續,讓她擁有那樣的人生。

現在看來,陳牧洲這個人,也算是被命運眷顧過了。

從她跟他有交集那一刻開始。

陳牧洲無聲站起來,走到落地窗邊最角落,打開手機看了眼。

七通未接來電。

都是林柏的。

他回了一個電話過去。

林柏那邊很快接起,明顯鬆了口氣:“您不在LAX啊?今晚達英那邊來消息,說是之前內阻那個問題已經解決了,新測試方案已經出來了,想讓您過去看看,那明天——”

“沒空。推到下周。”

陳牧洲眼神落到不遠處沙發上,聲音降低了幾分:“如果是黃友興能把控的,就讓他決定,測試調成功,向量產測試階段繼續推就行。”

林柏難得聽到他連工作都推,愣了愣道:“好的。您這邊……沒什麽事吧?”

林助秉持著盡職盡責的心,小心翼翼地問道。

可別是被綁架了。

陳牧洲:“沒有,想休息幾天。對了,你有空的話,幫我著手查個事。”

他轉身,垂眸望著夜色中縮小的車水馬龍。

“一間工廠,還有背後企業的具體情況。等會兒我把名字發給你,他們在歐洲有分線,那邊也一起查。”

林柏聽出來他語氣,沒有多問一句,很快道:“好,我會盡快。”

掛了電話,陳牧洲沉默地望向窗外的夜色。

如果宗奕背後真的還有人,那宗家這幾年的一些不合常理的業務拓展就有了解釋。

江茗。

陳牧洲想起這個名字,很輕地蹙了蹙眉頭。

雖然隻見過一兩次,他印象中,她算是睿智而情緒穩定的那類人,笑容很多,但也真誠。從這方麵來說,江聿梁大部分性格還挺像她。

這樣的人,怎麽會做出……

比螳臂當車更荒唐的事呢。

除非她的骨子裏就有失控脫韁的因子。理智,但不完全理智。總要在跟這個世界交手時,發狠爭個高低,想讓烏雲散去,自己粉身碎骨也無所謂。

思及此,陳牧洲又回頭看了眼沉睡的人。

遺傳什麽都行。

——這點最好不要。

*

江聿梁起來的時候,已經日上三竿了。

迷迷糊糊間,她看了眼時間,從沙發上倉皇地掉下來。

“我靠。”

在意識到這是誰的地盤後,她趕緊掀開衣領看了眼,又長出了口氣。

還好還好,沒發瘋的太厲害。

不過……

家裏安靜的過分。

她環視了一圈,又試探著叫了聲陳牧洲。

沒在。

江聿梁迅速穿好鞋溜了。

今天跟莫申畫廊的人約好要交作品,還好現在時間沒超過。

她把已經完成的作品已經裝好,打車去了畫廊,趕在約定時間內到了。

但這次接待她的不是經紀人,而是老板,對方姓秦,笑容滿麵地要跟她談簽新合同的問題。

江聿梁思慮再三,笑了笑:“我可以回去考慮一下嗎?”

秦老板很快道:“沒問題沒問題,你慢慢考慮,如果對條件啊什麽的,有異議,我們還可以繼續談嘛——”

江聿梁點了點頭:“那沒事的話,我先走了,謝謝您。”

在她走到走廊拐角的時候,忽然被拉住了手臂,拽進了樓梯間——對方的美甲做得還挺尖,紮得江聿梁嘶了一聲,轉頭的瞬間,她驚愕地瞪大眼睛。

“噓——美女姐姐,可以幫個忙嗎?”

對方小聲懇求道,五顏六色的頭發鎮住了江聿梁。

半晌江聿梁才找回聲音,輕咳了一聲:“你說。”

*

“請問,您是——小秦嗎?”

彬彬有禮的男聲響起。

江聿梁抬頭,是位戴著眼鏡很清秀的青年,便應了聲:“啊……是的。”

她在答應的瞬間,忽然覺得這一幕有點不對。

不是說應付下什麽新家教老師嗎。

這怎麽那麽像……

相親呢?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