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我們說, 她有家了。

——你知道她什麽意思吧?

怎麽可能不知道呢。

看一看她黑暗中抬眼望過來的眼神,覆著一層亮而哀傷的水膜,是一汪透明的清泉, 他好像將要溺死在裏麵。

微顫的睫尖是滾燙的蝶翅,無聲降落在他心頭。

江聿聽到他說那個字眼——

雖然她已經說了很多遍,跟好友, 跟自己。

但再次聽到時,依然覺得心都要化成一灘水了。

她曾經有過的, 以為永遠不再有的。

讓她感覺活著的東西。

“好。”

江聿梁用隻有他們倆能聽到的聲音小聲說。

“回家吧。”

*

自從來了新城以後,她一直沒回榕城。

不是不想, 隻是不敢。

出機場的那一刻,江聿梁抬頭看了看極厚的雲層, 忽然很輕地笑了笑。

“怎麽了?”

陳牧洲落後她一兩步,走到跟她並肩的地方,順著她視線的方向抬眼望去。

“沒有。”

江聿梁想了想,唇邊勾著很淡的笑意:“這邊不是日照少嗎,大部分人皮膚都挺白的, 我媽尤其白,但我就不是, 每次升學的時候,總有人以為我是外地來的。”

陳牧洲安靜垂眸望著她, 沒說話。

“哎!不過我要是中學的時候就認識你,”

江聿梁的話題轉的很快, 眼睛倏地一亮:“說不定我們那時候就認識了,不過你肯定很受歡迎!”

她得意地揚了揚眉:“就像我一樣。”

陳牧洲失笑:“你還真是不客氣。”

江聿梁聳了聳肩, 做了個鬼臉:“實話實話而已。”

她話音剛落, 司機已經把車開了過來。

江聿梁前一晚其實沒睡好, 一直在收拾行李,在飛機上也清醒得很,到了上車才有睡意,倚著車窗很快睡著了。

陳牧洲沒坐副駕駛,坐到了後座,讓她枕到自己肩頭,動作輕柔無聲。

“陳總——”

司機從後視鏡上看了眼,剛想問什麽,瞥到男人的神情,趕忙放低聲量:“去西郊那邊的別墅嗎?還是金域府?”

陳牧洲:“金域府。”

他扔下答案,接了藍牙耳返:“什麽事?”

手機響了三次他才接起,聲音壓到最低。

林柏聽出來他情緒了。

但要不是真有正事,誰會沒事幹在老板婚假打擾他啊!

林柏清了清嗓子,同樣壓低了聲音,盡量平靜地敘述這件事:“陳董那邊不知道怎麽就知道了……您結婚的事,好像人已經在回國路上,這次他夫人也隨行了。”

陳牧洲嗯了一聲,音色冷淡:“就這樣?”

林柏愣了下:“……啊,對。就想跟您說,如果陳董回公司——”

陳董上次回來,就鬧得不歡而散。別說父子情了,陳牧洲連最基本的待客禮儀都懶得給他。林柏自然清楚,那邊能忍下,也是因為陳牧洲對陳家的掌控度極高,對方也沒什麽辦法。

但如果這次陳董拿這件事做文章,會不會借機對陳牧洲不利,林柏也不能確定了。

陳牧洲卻直接打斷了他。

“不需要。什麽都不用做,他要想鬧,就讓他去。”

說完,他直接撂了電話,沉默地垂下眼眉,壓下了些極寒的冷意。

江聿梁睡得雖熟,但還沒到目的地,突然一骨碌驚坐起,從噩夢中醒來似的:“我們要去哪?!”

從機場到市區這條路,她曾經走過無數遍,連樹木的種類都可以複述。

上一次,是她自己走的。

從榕城到新城。

上上次,是全家人一起。

去時三人,回來卻少了一個。

她望著窗外的視線有些失神,指尖卻難以控製地微微發抖。

但很快,就被人反手握進了掌心。

“我們先回去休息,等晚上了,你想出去逛我們再一起。”

陳牧洲低聲在她耳邊道,柔和而耐心。

司機彷徨慌亂地又瞟了後視鏡一眼。

江聿梁閉了閉眼,覺得心髒仿佛被狠捏住,將她的呼吸也一並止住。

榕城的街景,天色,她不願回想起的所有。

但等真回來了,她卻發現,所有細節早已刻入了骨髓,隻需要稍勾一勾,它便全從記憶裏翻湧而出。

“我想……”

她開了口,卻有些沙啞,衝著駕駛座道:“王叔,能去趟三明路嗎?”

三明路在武淩區,離處在新中心區的金域府還有段距離。

梁家以前的住處就在三明路248號。

“要換地址嗎——”

司機試探著問了一句,從後視鏡上望了眼,實際上也是在看陳牧洲。

陳牧洲卻一眼也沒看過來,隻顧著低聲應下她:“好,去看一看。”

三明路上都是獨棟別墅,248號在偏裏的位置,一條林蔭道往裏,倒數第三家。

從駛入這條路開始,江聿梁就一直望著車窗外,看得出神。

車一停穩,她飛快地開了車門下車。

江聿梁知道,以梁銘躲避慣了的個性,肯定會賣掉這裏。

但她還是想看一眼。

果然,看上去就知道是沒人住的。

榕城本來就不大,梁家出了什麽意外,很多人也都清楚。願意買這類房產的買家,通常也很在意風水、氣運之類的。

掛了牌賣不出去也很正常,她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所以麵上也維持得很好。

鐵門已經上了鎖,前麵的庭院從欄杆處一眼就能望見。

江聿梁卻蹙了蹙眉,眉心有極淡的疑惑一閃而過。

沒人打理的話,雜草野蠻生長也能把這裏淹了,可草地和院中的樹,卻都是打理過的樣子。

江聿梁下意識回頭尋他,陳牧洲站在她身後,目光淡靜地落在她身上。

“這——”

她難得有些無措,頭一次為自己可能猜錯而慶幸:“是不是他沒有……沒有賣呢。”

江聿梁咬著下唇,很快又自嘲似的笑了笑:“之前不會,等缺錢了肯定要出——”

“想保留回憶。”

陳牧洲站在原地,聲音輕的像要隨風而起。

江聿梁目光有些失神,半晌,才輕‘嗯’一聲。

“可能吧。”

陳牧洲的視線越過她肩頭,從前院一掃而過,很快又回到她身上。

他邁開步子走近她。

“不是可能。”

陳牧洲說。

“他肯定會留在手裏的,這裏有跟你有關的回憶,江聿梁。”

他的聲音風輕雲淡,等叫到她名字時,尾音落的重了一些。

“應該不會有人舍得丟掉這個。”

江聿梁聽懂了。

懂是能懂,卻不知道怎麽回應。她愣了好幾秒,忽然被自己嗆著了。

“你……咳——”

她咳得滿臉通紅,哭笑不得:“什麽啊,這理由——”

等平複了一點,江聿梁才忍著唇邊笑意問他:“跟我有關的回憶又怎麽了?是什麽,拯救世界的必備秘鑰嗎?”

陳牧洲眉頭微挑,眉眼被雲層漏下的日光照得很柔和。

“好吧,那我考考你。”

江聿梁轉身,沿著林蔭道的邊沿走著,小心翼翼地保持著平衡,語氣輕快:“我們最早見麵是什麽時候?”

陳牧洲步伐隨著她走,聽到問題後輕笑了聲。

“怎麽,覺得簡單啊?”

江聿梁得意洋洋地揚眉。

陳牧洲側頭,凝視了她幾秒,唇角懶然一彎:“反正,不是下雨天。”

江聿梁剛想說答對了一半,不是醫院那天,轉念一想,不對啊,就是在下雨天,便豎起右手食指搖了搖:“錯。”

陳牧洲突然停下,抬頭看了眼雲際:“那就是,很好的一天。”

江聿梁聽著耳熟,一想,這不就是她自己說過的嗎,頓時莞爾:“你這人,喜歡照抄答案啊?”

散步是件很神奇的事。跟合適的人一起走,時間會不知不覺地流淌過去。

本來看陽光初露端倪,想著走一段就折返,可一不留神,都快到河邊了,再走一走,穿過橋就到她中學附近了,那邊有很熱鬧的市場。

江聿梁心情恢複了,就忍不住想帶他好好參觀榕城,恨不得把最精髓的東西都捧給他仔細看過。

穿過人潮洶湧的市場內部時,江聿梁艱難地扭頭解釋道:“現在好多應季水果下來了,桃子什麽的品種真的很好,就是水果攤位那邊人太多了,我們必須要自己努力!”

陳牧洲的反應讓她很滿意,他很認真地應下:“好,我跟著你。”

二十分鍾後,擠到了市場幹貨區域的小江同誌:……

“水果應該是西邊,我們好像走錯了。”

陳牧洲唇角含笑,溫和地撥開她額前一縷汗濕的發。

江聿梁震驚望過去:“你怎麽知道?!”

男人抬手隨意一指:“進來的時候看到標牌了。”

江聿梁出離憤怒了:“那你怎麽不提醒我?!”

陳牧洲眉頭微挑:“有時候這些標牌換的慢,我以為你知道裏麵的情況。”

江聿梁一頭黑線:“大哥了,怎麽說我也兩年……”

“小梁?!”

她話還沒說完,忽然有道試探性叫她的中年男聲:“是梁聿嗎?”

江聿梁扭頭,看到個戴著黑框眼鏡、長相親切中透著絲熟悉的中年人,她隻花了兩秒就認出了人:“蔣老師?!”

對方是她高一高二時的班主任,那時候是整個三中最受歡迎的老師。江聿梁當時作為翻牆小能手,真正被罰卻沒幾次,也是因為蔣老師放她很多馬。

蔣老師也很驚喜:“你回榕城了?”

江聿梁笑得見牙不見眼:“啊,我才剛下飛機不久,真的好巧,看來還是我跟咱們蔣帥哥有緣!”

蔣老師失笑,無奈地搖頭:“你啊,還跟以前差不多,鬧騰。哎……這位是,不介紹一下?”

蔣老師視線裝作不經意地瞟到旁邊,雖然說,其實他在第一秒就注意到了——這身高這相貌,想不注意到都難。

江聿梁看了眼安靜的男人,趕緊道:“蔣老師,這是我……我的——先生。”

她鎮定地介紹完,為了穩定心神,又添了一句:“我們剛結婚不久,老師你到時候記得跟師母來吃喜酒啊。”

蔣老師本來想到了,估計也是男朋友之類的,但一聽結婚,又對麵前的年輕男人生了一分好奇。

陳牧洲這才彬彬有禮地伸出手:“您好,陳牧洲。”

蔣老師握住他的手,頗為感慨:“能收住小梁,不簡單啊。”

江聿梁眼睛一亮:“蔣老師,師母呢?你今天別做晚飯了,我請你們吃飯吧,那麽久沒見了!”

蔣老師剛想擺手拒絕,就見陳牧洲也禮貌頷首:“如果有時間的話,您能賞光是最好的。”

這聽起來怎麽也不是客套,蔣老師也不再推脫,轉頭給妻子打電話了。

看到蔣老師轉身的一刹那,江聿梁無聲地鬆了口氣。

很好,晚上又有事情做了。多喝點酒,能直接睡到第二天。

這氣還沒順完,她敏銳地感知到什麽,抬頭撞進男人一雙深邃的眼裏,若有所思,又像是將她由裏及外地看透。

江聿梁避開他視線,清咳了聲:“怎麽了?你也在想晚上吃什麽?”

陳牧洲輕笑了笑,並沒多說什麽。

“你選就行,我來買單。”

*

跟蔣老師一聚,結束的時候已經接近十點了。

江聿梁本來打算,喝到三成微醺,演個六成醉,但跟知曉她情況的蔣老師、師母聊著聊著,她就……喝多了。

理智還殘存兩分,但是已經沒法完全控製肢體了。

把老師送上車以後,直接開始當街耍賴。

“背我。”

江聿梁順著他西褲滑下來,規矩地坐在地上,仰頭傻笑。

陳牧洲好心提醒:“車來了。”

“背我。”

江聿梁笑了又笑,眼眸彎彎地眯起,又重複了一遍。

陳牧洲便沒再說什麽,蹲下把人輕鬆背了起來。

司機王叔本來想探出頭來說什麽,車窗剛開了三分之一,又默默縮回了腦袋。

罷了,白天都這樣溜車溜過來了,也不差這一會兒。

江聿梁雖然醉了,又沒完全醉死,還是有力氣說胡話的。

趴在寬闊有力的背上,她指尖在背上點一點,哼哼唧唧說了很多。

說蔣老師以前對她多好,她翻牆的技術多高超,在畫室通宵要帶什麽零食……

說為什麽沒有時光機啊。把她再帶回去一次吧,她會好好珍惜每一秒的。

她發誓。

陳牧洲一直聽著,隻是聽著。

回到金域府,他背她進了電梯,摁下27層,但很快,又摁兩下取消,摁下了28。

這裏的戶型是躍層,從28樓進去,直接能把人送到臥室。

陳牧洲把她放在玄關處,單腿蹲下幫她穿拖鞋時,江聿梁忽然俯下身來,抱住了他的脖頸,喃喃道:“陳牧洲。好恨,還是好恨。我什麽都沒了,除了你。如果我找到了證據,不管是誰,我一定……一定要讓他付出代價。”

她輕聲道。

有一句她卻說不出口。

即使要讓她賠上一切也無所謂。

包括這條命。

對方大概以為,她安心嫁給陳牧洲,從此執念也會淡很多。

畢竟有他擋在前麵,而他能提供的一切,又是那樣甜美的蜜糖,會將她牢牢裹在裏麵。

那就讓對方這樣以為好了。

“江聿梁。”

陳牧洲掌心輕撫著她後腦,低聲道:“你有我,這事你記著就行。”

“不管是什麽事,你都可以直接跟我說。”

他扣著江聿梁肩部,拉出一點距離,凝重地望進她眼睛:“大事也好,小事也好。比如說,你不想嚐試有的事,那就慢慢來,我會等到你可以接受那一天。梁總的事也是,你——”

江聿梁再度俯身,用吻堵住了他後麵的話。

陳牧洲一開始愣住了,直到玄關的感應燈自動暗下來。

他沒給她繼續穿拖鞋,把人抱起來就往裏走。

江聿梁雙手環住他脖頸,腿掛在男人勁瘦的腰際,用唇齒探他的溫度。

岩漿不是一朝將人淹沒的。

它起初隻是薄薄一層,沿著地麵奔湧,逐漸沒過彼此腳脖。

沒有人說話。

隻有被淹沒的聲響,進犯的聲響。

“你記得——”

江聿梁在床沿的時候,隻來得及補充這一句,補到半路,她悶哼收聲。

頭暈目眩。

吻的地方一換,感官變得既遲鈍又銳利。

她小時候在陌生人那裏玩過蛇,那時候還不懂那麽多,讓那條小蛇小心攀爬過手臂,繞住她的感覺,到如今已經忘得差不多了。

但仍然記得當下那一秒的頭皮發麻。

猶如此刻。

她被丟入深海,下沉,漂浮。

視野晃動。

作者有話說:

小江以後喜歡紅色的法拉利,車庫鑰匙就是【小江2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