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驅車前往大學實驗室。尋父計劃很快就能告一段落。天氣和暖,天際線上掛著幾片黑雲。羅茜把敞篷放下來,我則一直在琢磨著盜竊的事。

“你還是忘不了賬單對吧,唐?”羅茜高聲叫著,想要蓋過風噪聲,“你真有意思。咱們偷的可是DNA樣本,你卻在擔心一杯咖啡。”

“獲取DNA樣本並不違法。”我大叫著回應她。確實如此,盡管在英國,我們的行為可能已經違反了2004年通過的《人體組織法》。“我們得回去。”

“這簡直是對時間極度低效的利用。”羅茜聽起來怪怪的。趁著等紅燈的當口兒,我們停下車子,可以短暫地進行正常交流了。她笑了起來,我發現她剛剛是在模仿我。她的結論是對的,但這裏麵涉及道德問題,而嚴守道德絕對應該是第一要務。

“放輕鬆。”她說,“天氣這麽好,我們又很快就能知道我父親是誰,我一定會寄張支票過去,付掉咖啡錢的。我保證。”她望向我:“你知道怎麽放輕鬆嗎?怎麽找樂子?”

綠燈亮了,我們再次發動車子。伴著風噪聲講清這樣複雜的問題,可不那麽容易。追尋快樂並不能帶來全部的滿足,這已經是科學證實了的。

“你開過了出口。”我大聲叫道。

“你真聰明,”她戲謔著回答,“我們要去海邊。”她的聲音早已蓋過了我最大聲的抗議:“你說什麽?我聽不見,聽不見。”

接著,她開始放音樂——震耳欲聾的搖滾樂。現在她倒是當真聽不到我在說什麽了。我被綁架了!我們又開了94分鍾。我看不到速度表,也不大適應搭乘沒有頂篷的交通工具,但我還是能感覺出我們一直在超速。

刺耳的響動、大風、死亡威脅——我努力控製著自己的精神狀態,假裝是在牙科診所。

終於,我們駛進了一座海濱停車場。在工作日的下午,這裏的車位基本上是空的。

羅茜看著我:“笑一笑。我們去散散步,然後到實驗室去,之後把你送回家。你就再也不用見到我了。”

“我們不能現在就回家嗎?”我問道,但突然覺得自己聽起來好像一個孩子在央求。我提醒自己我已經是個成年男人了,比同行女伴大10歲,經驗也更豐富,她這麽做一定有自己的目的。我要問清楚才行。

“我很快就能知道父親是誰了,我得冷靜冷靜。我們能不能走上半小時,你就裝作一個普通人,聽我說說話?”

我不確定我是否能夠很好地模仿一個普通人,但我同意跟她一起散散步。很顯然,羅茜的頭腦已經被這麽多種複雜的情緒弄亂了,我也很欽佩她決定厘清思路的選擇。但結果是,她幾乎沒怎麽說話。這讓散步變得十分宜人——基本上和單獨散步沒什麽兩樣。

我們往回走,快走到車子那兒時,羅茜問我:“你喜歡什麽音樂?”

“怎麽了?”

“你不喜歡我剛剛放的歌,對吧?”

“沒錯。”

“那麽回程就聽你喜歡的吧,但我可沒有任何巴赫的作品。”

“我其實不怎麽聽音樂,”我說,“巴赫不過是一個失敗的實驗。”

“你活到現在,不可能不聽音

樂。”

“我隻是不大注意罷了。我更喜歡聽信息。”

“你父母聽音樂嗎?兄弟姐妹們呢?”

“我父母喜歡搖滾樂。主要是我父親,他常聽他年輕時候的歌。”

我們鑽進車子,羅茜又把敞篷降了下來。她拿出iPhone——她的音樂之源。

“舊日毀滅。”她說著,放起了音樂。

我不得不再次調整回牙科診所模式,這才知道羅茜的用詞有多麽準確。我聽過這歌,它一直是我成長過程中的背景音樂。我仿佛一下子被拉回到曾經的房間:房門關著,我正在初代電腦上用BASIC語言寫代碼,這首歌就一直放著當作背景音樂。

“我聽過這歌!”

羅茜笑了:“你要是沒聽過,我就能確定你是火星人了。”

我們一路橫衝直撞回了城。搭著一輛紅色的保時捷,一個漂亮的女司機,還有這歌,我好像站在另外一個世界的邊緣。我有過這種感覺,非要指出有什麽區別的話,就是這感覺愈發強烈了。雨開始落下來,敞篷車頂篷卻出了問題,怎麽也合不上。這感覺就好像我在陽台晚餐之後俯瞰城市的一瞬,又好像羅茜給我寫下電話號碼的一瞬。另外一個世界,另外一種生活,近在咫尺,卻又難以達到。

一種難以捉摸的滿——足——感。

到達學校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我們都淋濕了。在說明書的指導下,我成功手動將頂篷合上了。

在實驗室,我開了兩瓶啤酒(完全沒有用到咳嗽信號),羅茜用她的瓶子輕輕碰了碰我的。

“幹杯,”她說,“幹得漂亮。”

“你保證會寄支票到咖啡館?”

“隨便吧。我保證。”很好。

“你太棒了。”我說。我想說這話已經有些時候了,羅茜佯裝有誌從醫的學生真是演得棒極了。“但你為什麽要說在醫學院入學考試上拿了那麽高的分數?”

“你為什麽這麽問?”

我向她解釋,如果我能推理出答案,也就無須提問了。

“因為我不想看起來像個傻瓜。”

“在你的潛在父親麵前?”

“沒錯,在他麵前,在任何人麵前。總有一群人覺得我是個呆瓜,真讓人討厭。”

“我覺得你已經非常聰慧了——”

“別說出來。”

“說什麽?”

“對一個吧女來說。你想說這個,對吧?”

羅茜的預言完全正確。

“我的母親是一位醫生,我的父親也是,所以我的基因沒問題。不是隻有教授才是聰明人。當你聽到我說考了74分的時候,我看到你的表情了。你肯定在想:‘他一定不會相信這女人有這麽聰明的。’但他信了。所以,讓你的偏見都見鬼去吧。”

如此評論倒是合情合理。我甚少與學界之外的人接觸,主要是基於童年時期看過的電影和電視劇設想學界以外的世界。我知道《迷失太空》和《星際迷航》裏的角色可能不能代表人類的全部。當然,羅茜也並不符合我對吧女的固有印象。看來,我關於人類的許多假設可能都是錯的。這並不意外。

DNA分析儀已經準備好了

“你在他倆之間有偏好嗎?”

“哪個都行。我不想做任何決定。”

我意識到她說的是檢測順序,而非生父選擇。我把問題講清楚。

“我不知道,”她說,“我一下午都在想這件事。艾倫已經死了,這一點很糟糕。納塔利婭就會成為我的姐姐,說實話,這感覺真是挺奇怪的。但無論如何,這也算把事情了結了。我喜歡彼得,但我也不太了解他。搞不好他已經有孩子了。”

根本沒有徹底想清楚,尋父計劃便草草上馬,這讓我備受打擊。羅茜花了整整一個下午抑製不良的情緒,而整個計劃的動機則分明完全建立在情緒化的基礎上。

我先檢測了彼得·恩蒂科特的樣本,因為取自納塔利婭發梳上的頭發還需要更長的預處理時間。結果不匹配。

我在那一團頭發中找到了幾根帶發根的,所以根本沒有必要偷那把牙刷。處理頭發的時候,我回想起羅茜的頭兩位候選人,包括那位她認為可能性極高的埃蒙·休斯,都沒有配型成功。我估計艾倫的女兒也不會匹配。

我說得沒錯。我特意留心了羅茜的反應,她看起來十分傷感。看來我們又要喝大一次了。

“記著,”她說,“那樣本不是他的,是他女兒的。”

“我已經考慮到這一點了。”

“當然。那就這樣吧。”

“但我們還是沒有解決問題啊。”作為一位科學家,我並不習慣麵對難題就輕言放棄。

“我們永遠也解決不了了,”羅茜說,“我們已經給每一個我聽說過的人做了檢測。”

“困難不可避免,”我鼓勵道,“所有重大的項目都需要堅持。”

“省省吧,還是把這份堅持留給對你來說真正重要的事情吧。”

為何我們在聚焦某件事時,總要以他人為代價?我們願意犧牲自己的性命去拯救溺水之人,卻不願捐些錢,幫助幾十名兒童擺脫饑餓。我們花大價錢去安裝太陽能電池板,盡管它對二氧化碳排放的影響微乎其微——如果算上生產和安裝環節,這種設備反倒會造成純粹的負麵影響——卻不願對節能建築增加投入。

我自認為在這些領域會比大多數人做出更為理智的決策,但我也會造成某種誤差。我們的基因促使我們對緊鄰的刺激物做出反應。若要對我們不能直接感知到的複雜問題做出回應,則需要調動理性,而理性的力量並不足以與本能相抗衡。

這可能是對我繼續執著於尋父計劃的最合理的解釋。從理性上看,的確有許多重要的課題需要用到我傑出的研究能力,但從本心上說,我迫切地想幫助羅茜解決更為緊迫的問題。羅茜上班前,我們在吉米·沃森餐廳喝了杯渾水黑皮諾。我一直試圖勸她繼續這個項目,但她堅稱現在完全沒辦法從她母親的同學中找出可能性更高的懷疑對象了。她說得挺有道理。她覺得當時應該總共至少有100個學生,考慮到30年前根深蒂固的性別歧視,男生絕對占了大多數。想要找到並檢測這50位可能身居異地甚至身居異國的醫生,確實不太現實。羅茜還說她對這件事並沒有那麽在意。

羅茜提出要送我回家,但我還是決定留下來,再喝一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