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我、我回來了……”如同斷翅般地,青色的蝴蝶無力地跌落在竹舍的青磚地麵上。然後,緇衣的老尼連忙上去輕輕地扶起了她——她瘦的嚇人了,輕得如同一張紙,仿佛沒有任何的重量。

“回來就好……”似乎沒有看見徒弟衣服上濺滿的血汙,也沒有問她是如何從那樣慘烈的圍剿中生還,蒼老的手隻是輕輕撫摩著少女烏黑的長發,無限慈愛地說。

少女蒼白的臉上,黑色的雙眸如海般深不見底,但是眼瞼底下,由於極度缺乏氧氣,卻有觸目驚心的淤青的顏色。

“我……我還趕得上回來過二十歲的生辰呢~~”曼青微弱地笑著,忽然說,“師傅,我有禮物給你……”

她抬手指指,空寂師太看見了她背上的一個黑色匣子。

打開匣子,蒼老的身形忽然如秋風落葉一樣地顫抖了起來!

“師傅,霍叔叔、霍叔叔他……以後再也不能離開你了,你說,好不好?”青衣少女快樂地微笑著,仿佛自己真的做了一件大好事一樣,“青兒幫你把他永遠留下來了……你高興嗎?”

“啪”地一聲,匣子從老尼幹枯的手指間落下,血的腥味忽然濃烈地彌漫在竹舍裏——人頭從匣中骨碌碌滾出,睜大著雙眼,死前的神情,似乎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對方會向自己下殺手。

“天啊……原來是你做的嗎?青兒!他是你殺的嗎?!是你殺了他?竟然是你殺了他嗎?!”

空寂師太嘶聲力竭地喊著,晃著懷中少女,問。

“我要為他報仇!”青衣少女嘴角噙著倔強的冷笑,但是眼睛裏的光卻漸漸渙散下去,“……身體越來越不聽使喚了,我用了天魔解體大法才殺到了他療傷的密室裏呢~~反正我也要死了……我什麽都不怕……”

忽然,她用力抓住了師傅的手,一眨不眨地看著慈愛的師尊,快要哭出來似地,顫聲問——“師傅!……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把我們兩個的行蹤透露給霍叔叔的?!……是你出賣了我們,是不是?”

其實,不用問她也知道最後的答案——因為,他們離開中原的時候,惟獨隻有師傅一個人知道。

空寂師太蒼老的臉上,所有的皺紋都抽搐了起來……身體忽然顫抖得更加厲害。

“他們向我保證過……絕對不會傷害你的……”她有氣無力地回答,不敢看徒弟含淚的眼睛。

“我知道……我隻是一張牌,一張用來牽製他的牌,不是嗎?”青衣少女渙散的目光忽然尖銳了起來,指甲用力得刺入了師傅的手腕,帶著哭腔恨恨的說,“你是故意請求他帶我走的,不是嗎?——你、你明白,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拋下我一個人不管的……”

“所以、所以他被霍叔叔的人殺了……他死的好慘——師傅,你知道嗎?他死的很慘!”她的聲音淒厲而瘋狂。

“不能讓他在中原殺了人後,還來去自如……不然,漢人的臉,都要被丟光了……”老尼掙紮著回答。“他是一個非我族類的胡人——殺了那麽多中原人……是該死的……”

“哈……哈……”青衣少女斷斷續續地輕笑了幾聲,聲音裏隱藏著無盡的蒼涼。看著親手撫養自己二十年的師傅,一顆接著一顆地,淚水從蒼白得幾乎透明的臉上滑落,終於,她輕輕地說:“師傅……我不恨你……我知道,從來霍叔叔就比我重要得多的……為了他,師傅是什麽都舍得下……”

“就象、就象他為了我,什麽都舍的下一樣……連性命都可以不要……”

“……師傅,我恨死中原武林那些‘大俠’了……來世,我、我再也不要做一個漢人……”

“我要做一個契丹人……去看沙漠,看雪山,看…看草原……和他一起。”

“我再也不要做江南的蝴蝶,一輩子在樹葉底下看外麵的陽光……”她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臉上是大片的青紫色,她覺得身體忽然漂浮了起來,離開了師傅的懷抱。

“原諒我……殺了霍叔叔,好嗎?……師傅,現在,他能永遠在這裏陪你了……”

視覺慢慢模糊,所有的光線也在她的瞳人裏慢慢消失、變暗。但就在此時,一本她畢生未見的美麗畫冊忽然在眼前一頁頁地翻開:長河落日、海市蜃樓、大漠流沙、雪山仙女……

落日的古堡下,一個異族男子走過來,把正在癡癡看畫的她抱上了黑駿馬,帶著爽朗的笑,對她說:“來!……帶你去看風景——一輩子都看不完的風景。你在哪裏死了,我就把你埋在哪裏,埋在圖畫裏。”

他牽著馬,帶著她一起走進了那幅美麗的畫裏。

她笑了,對著幻覺中那個人笑了……身邊的師傅隻驚懼地看著,看著徒兒一生中最燦爛的笑靨。

她覺得自己在慢慢變輕、變薄……然後漸漸成了一張薄薄的插頁,輕輕地飄了起來,被盍起的書頁夾入了畫冊。

她的笑容在最燦爛的時候定格成永恒。

她的生命終於完全失去了重量。

在生命的終結時,她做出了驚世駭俗的事情——然,不是如同古書上那些巾幗英雄一樣地抗擊外寇,卻是親手刺殺了中原武林的盟主,為另一個異族的人報仇!

原來,自己也不知道,她蘇曼青,其實並不是一個適合做英雄的人呢……

最後,她被埋在竹林裏,埋在自己種的紫竹底下。

上麵班駁著的,是她親手刻下的二十年來歲月的痕跡——生命的痕跡。

這一生,她終於還是隻能在葉子底下,看外麵的陽光而已。

空寂師太在竹林的另一邊埋下了那個黑匣子,離那片紫竹非常的近。

無論怎麽說,即使是在世的時候不能相認,作為父女,死了以後總要盡量近一點罷。

金烏在淒楚地輕啼,她寂寞地想著,想著自己一生的遭遇和恩怨,拿起了那支碧色的簫。

——一直都沒有告訴青兒,她是自己的親生女兒……隻是由於做父親的特殊身份和母親的出家而一直不能對外公開承認。而這支簫,其實是“霍叔叔”在她周歲時給她的禮物……

——是那個追求武學和名利幾乎成癡的人,對於自己私生女兒唯一的禮物。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