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份的春城已經熱得不像樣,早上五點鍾的白晝讓許盡歡一度覺得自己將不久於人世。

為了應付這種“惡劣”的天氣狀況,她偷偷摸摸從網上買了個絲綢的眼罩,準備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都戴上,這樣,哪怕睡到中午十二點,都不會受到窗外光線的任何影響。

更何況上個月開始,她就不顧抱玉的阻攔,將她臥室的窗簾換成了密不透光的厚重型,想來反正抱玉一個星期隻有那麽五天住在這裏,也就自動忽略了她的意見。

“都七月份了,你在窗簾外麵加隔熱UV有什麽用呢,馬上就要到秋天了。”抱玉斜靠在門框上,一手端著牙缸,一手拿著牙刷在口腔裏搗來搗去,過程中嘴巴周圍堆積了越來越多的牙膏泡沫。

“那首歌怎麽唱的來著?”許盡歡雙目無聲,蓬頭垢麵,卻看著眼前的窗簾意猶未盡,“你永遠不懂我傷悲,像白天不懂夜的黑……”

抱玉忍不住蹙眉,她一邊刷牙一邊對那厚重的窗簾和桌上的眼罩進行了批判。

“這個東西簡直影響到中國青少年未來的發展,我想那些零零後大概就是被你們這些人給拖垮的,你不覺得羞恥?”

自從她跟傅雲起“廝混”在一起後,她說話動輒就愛用“你們這些人”五個字,搞得好像全世界的人都不正常,隻有她一個人站在金字塔頂端睥睨眾生似的。

“你不也經常戴眼罩睡覺嗎?”許盡歡搶白到。

“我那是在坐飛機!飛機懂嗎,窗外藍天白雲的我倒時差想休息會兒不行啊?”一口牙膏沫子噴得到處都是。

許盡歡默默地把眼罩放到衣櫃抽屜裏。

抱玉對這個結果甚為滿意,她挑了挑眉,轉身走了。剛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支著半個身子露在門前。

“跟裴斯宇聯係了嗎?”

她搖頭。

“還是沒有他的消息嗎?”

依舊搖頭。

“嘖嘖嘖,瞧你這副沒男人滋潤的樣兒。”

抱玉用漫不經心卻又充滿著幸災樂禍的語氣說:“沒記錯的話,按雲氏的規章製度,你再不去上班,就要被請辭了?”

得到許盡歡詫異並機械的點頭之後,她笑著走了,聲音伴著拖鞋的“啪嗒”聲說:“等下一起去公司吧。”

許盡歡重重的歎口氣,一手“嘩啦”一聲拉開窗簾,大片白光迸射進來,像地域裏的向日葵突然見到陽光。

距離裴斯宇離開,已經一月有餘。

什麽是夏天?超市裏堆成小山的西瓜,無籽的、進口的、薄皮的,堆成綠色的海洋,冰箱裏各種顏色的碳酸飲料,以及往外“突突”冒出的冷氣。短袖短裙短褲,雲氏大樓一層大廳裏猛開的空調,商場出租車的氟利昂氣息,下午七點的白晝。

每一個夏天,擦身而過的人都帶上了水汽彌漫的沐浴液和花露水味兒,下班過後的喧鬧的夜市,燒烤和啤酒連番轟炸,同事們坐在一起互相開對方的玩笑。連傅雲起下班後走出大廈時,也要扯扯快要讓自己窒息的領帶,襯衣領口的扣子解開兩顆,露出好看的鎖骨。

帶著吆喝聲的盛夏清晨,小區裏間或傳來燒麥和生薑老抽的味道,還有路口小攤,老爺爺賣的熱湯麵。

地是燙的,風卻是涼的。

進了公司之後,抱玉和盡歡就分道揚鑣各忙各的了。抱玉很忙,忙著適應新公司的事。盡歡也忙,忙著躲在家裏逃避現實,不去上班,請假理由是失戀創

傷過大。

確實如此,裴斯宇走後的這陣子,她在家中夜夜笙歌醉生夢死,甚至翻出了抱玉藏在櫃子中壓箱底的好酒,不知灌了多少杯給自己,喝的天昏地暗,七零八落的瓶子擺了滿桌,她趴在桌子上,笑得恍惚。

“我說許盡歡,你想酒精中毒死掉是不是?拜托去別的地方,我不想被警方列為嫌疑犯。”抱玉一把奪下她手中的酒。

“我知道每個人都有選擇生活的權利,所以你,你選擇了去法國找那個什麽,顧嘉妮,我不怪你,真的。”她趴在桌子上,眼角有什麽晶亮的東西呼之欲出,嘴裏卻還在呢喃,“真的,我一點都不怪你。”

那晚她慢慢安靜下來,抱玉也舒一口氣,剛要拉她起身,她卻猛地衝她打了個響亮的酒嗝,臭氣熏天,酒氣彌漫。

抱玉條件反射推開她,“趕緊給我洗澡去,難聞死了你!”

她不依,嘴裏依舊念念有詞,抱玉忍著惡心湊近了才聽清楚,她說,“裴斯宇你知道嗎,對你,我根本無從選擇隻有接受。”

她看見她眼睛裏閃動的光亮,像夏天裏燦爛的星辰。

這是她們兩個人的區別。

在抱玉的價值觀裏,人生苦短,就應該遵循生物趨利避害的原則,迅速離開對自己有害的人和事,然後抓緊一切有利的東西。整個人生,都是一道結構嚴密邏輯準確的函數方程。所以她感情用事,自以為是,不懂相依為命,隻懂唯利是圖,不關心別人的話是真是假,是關心到手的錢是多是少。

但是,在盡歡的價值觀裏,人就這麽一輩子,所以一定要縱情地活著,喜歡誰討厭誰都清晰分明,愛恨都要帶血,死活都要壯烈,卻不懂得及時將它表露出來。確實如此,不管什麽感情,一旦到達某個頂點,就會瞬間失去噴薄而出的勇氣。

那天她們鬧騰到半夜,許盡歡終於答應去洗澡,出來時頭發濕噠噠的,穿著鞋拖,懶懶散散。抱玉放了張碟,電視裏就開始放《西西裏的美麗傳說》,她拉了盡歡過來,窩在沙發裏一起看。

電影裏,那個十三歲的少年,迷戀二十七歲的女教師。她是寡婦,漂亮而且風情,穿過廣場時讓許多人側目,很多男人想和她在一起,可是他不想,他隻是迷戀她。二戰時期,她做了妓女,可是,他仍然覺得她聖潔無比。

到最後,她和他相遇,她並不知道他少年的迷戀。她買來的紅橘散了一地,在海灘邊上,他幫她拾。

他如此迷戀她,可並不告訴她,她不知道他曾經為她付出的一切。

那個少年,就像那一晚的許盡歡一樣。

接著,電影畫外音響起,這個後來長大的男孩說:我愛過許多女人,她們都會問我會記得她們嗎?我說,會。可是,這個我最愛的女人,卻從來沒有問過我。

她們在電影的片尾曲中相擁而眠,第二天許盡歡似乎好些了,又好像沒有。抱玉拉了她去花都喝酒,拍著她的肩膀說,“沒事兒了,出來透透氣就好,有我在呢,什麽樣的男人找不著啊,他裴斯宇就是個烏龜孫子。”

說著,她找酒保要了杯果子酒,調笑著說,“世間男人千千萬,不行你就天天換。放心,盡歡,你還會遇到比裴斯宇更好的男人的。”

她心腸一貫歹毒,嘴巴又刻薄犀利,鮮少說這樣安慰人的話語。

許盡歡的眼淚失控一般奔湧而出,趴在抱玉肩頭痛哭失聲。

抱玉輕輕拍打她的背,笑著說:“還能哭出來,多幸

福。”

像是對盡歡說,卻又像在對自己說。

她們這樣親昵的相擁,讓周圍來花都消費的許多男人都紛紛側目,他們愣怔著看著眼前疑似“蕾絲邊”的兩個女人,沒出息地燒紅了臉,抱玉無比確信,此時他們腦中一定是充滿了兩個拉拉抱在一起擁吻的畫麵。

抱玉突然興致勃勃了起來,故意輕輕在盡歡耳垂那裏咬了一口,果然,周遭的男人們像是缺氧一般瞪大了眼睛,而許盡歡則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迅速掙紮開來,用一種看蒼蠅一般鄙夷的眼神看著抱玉。

抱玉瞄了兩眼旁邊的男人們,都已經麵紅耳赤頭發倒豎,她不由得露出勝利的奸笑。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有心情玩這個。”許盡歡沒有理會,顧自托腮凝神,臉上還掛著淚痕,特別滑稽。

此時經理走過來,見她們來喝酒,笑著湊上前去,“果然離開了花都都變得茶飯不思夜不安枕了,瞧你們一個個兒的,我不用問也能猜得出,沒男人滋潤了這日子也不好過了。”

抱玉笑著喝了口酒,下巴朝盡歡那邊挪了挪,對經理說,“你可得幫幫她,我是拿不出酒來伺候了。”

“性.愛帶來無上的快.感,也有利於適齡青年的身心健康,你看花都的姑娘,個個兒精力旺盛麵色紅潤,再瞧瞧你,嘖嘖。”經理調侃盡歡。

盡歡拿著吸管喝著酒,撅著嘴,沒吭聲。

經理很高興,“好啦,這事兒啊,包在我身上,一定幫你找一個條件好的,大大方方相一次親,忘了那個負心男,保證藥到病除。”

“想不到,你還幫人說媒啊?”抱玉端著杯子輕笑。

“你不懂,幫人做媒是我們這種老女人最熱衷的活動之一。”經理自嘲。

許盡歡沉默良久,終於按捺不住,“你介紹的男人能靠譜嘛,還不是天天來花都玩的那群公子哥?”

“你也太小瞧我了,總之這事兒包在我身上,你們好好聊著,我還有事,失陪了。”經理說完,端著酒杯扭著腰肢離開。

抱玉看見許盡歡將信將疑的神情,一勾唇,上來恐嚇,“我可聽說,如果有這種相親的事情降臨在自己身上,千萬不可推脫,哪怕相了親之後再表示不滿意,也不可拒絕中年婦女的好意,否則啊,你會死的很慘。”

花都的老鴇也是中年婦女。

許盡歡果然被嚇住,抽了兩下嘴角,“那我是不是該謝主隆恩?”

“免了。”抱玉扯了餐巾紙擦了擦嘴唇上的酒漬,走下吧椅,衝她擺擺手,“你跪安吧。”

許盡歡知道她這是要去舞池了,托著下巴懶洋洋地回應:“恭送娘娘。”

轉身,便消失於人群中。

而現在,許盡歡站在公司的電梯裏,目送穿著職業套裙踩著高跟鞋走入設計部的抱玉,猛地晃了晃腦袋,她實在無法將眼前這個職場精英和昨晚在花都舞池搖頭晃腦甩頭發的女人聯想到一起。

電梯繼續上升,到了編輯部,停下來,許盡歡躊躇許久,深吸了口氣,朝電梯門外邁了出去。

許久未見程子放,他像是知道她今天會來,站在咖啡機旁看她。

她不敢去看程西斯的眼睛,趴在桌子上佯裝翻找材料,心裏卻“撲通撲通”狂跳,生怕他過來告訴她“你被解雇了”之類的話。

他果然端著咖啡走過來,敲了敲她的桌子,沒有表情,“我辦公室A4紙不夠用了,你去給我拿兩包過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