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嘉妮入行時隻有十三歲。

別的小姑娘十三歲時大概還在煩惱暑假作業怎麽補以及臉上新鮮出爐的青春痘,而她煩惱的,卻是該不該在一份經紀人合同上簽下名字。

“她可以在巴黎念書,我們會為她請最好的老師,下課後參加形體訓練,表演,音樂,芭蕾,所有能讓她變得更優秀更美麗的東西,她都必須學習。

“為什麽要控製飲食?嗬,因為模特是一群不該擁有味蕾的生物。是的,我們不允許她談戀愛。”

顧延盛蹙起眉頭,捏著那張紙問,“合同為什麽要簽十年那麽久?”

經紀人笑了,“因為這十年,就是她的一生。”

那是周氏集團三樓的攝影棚,顧嘉妮從進來以後就沒抬過頭,長得瘦高,皮膚透白,幾乎可以看見皮膚下麵的毛細血管。讓經紀人記住了五官之後,她就一直低著頭,頂著有幾分利落的短發,有些局促地坐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乖巧的讓人心生保護欲和好感。

“嘉妮,你覺得呢?”顧延盛問她。

相比過去平淡的人生,模特的世界五光十色,這個**太大,更何況她根本不是什麽乖巧的女生,她隻是比較懂得如何去裝作乖巧。

然後就聽到她略顯稚氣的聲音說:“我願意。”

顧恒止說過,抱玉和嘉妮最大的相似之處就在於,她們都擅於偽裝,隻不過一個偽裝成熟世故,做什麽都一副見慣世麵的樣子,遇到天大的事兒也竭力控製著自己冷靜。另一個則偽裝天真無辜,在外人麵前表現文靜,唯唯諾諾地說自己的理想是成為一名老師,說的膽怯怕生,一隻飛蛾也能引起她的尖叫,嚇得流眼淚。

但其實,她的所有欲望和野心都在眼睛裏盛的滿滿的,仿佛一潭深水,冰涼徹骨,任性乖張。

那才是真實的顧嘉妮,她其實什麽都不怕,這也正是她的可怕之處。

正如當初帶她入行的經紀人對攝影師所說:“現在你看到了吧,嘉妮是一個多麽危險的天才。”

她一夜成名,紅得發紫,也愈發肆無忌憚,目中無人。那十年,她那種帶了點兒邪性的麵孔很吃香,因此地位如日中天,氣勢十足。但一旦出名也就意味著更加辛苦,她的通告越來越多,人也就愈發覺得疲累。

那是稀鬆平常的冬季,夜裏濕冷。

“搞什麽啊?說好了出來放煙花的。”十七歲的傅雲起在電話裏埋怨。

“不想去就是不想去了啊。”顧嘉妮聲音懶懶的,用手指繞著電話線,一圈一圈。

傅雲起煩躁的跳腳:“本來就見不到你幾次,約你出來你又推辭。”

“這樣啊……”

心情又低落起來,腳不自覺的搓著地。

試卷上的函數題從頭到尾做了三遍始終得不出當時黑板上給定的答案,不應該出錯的啊。明明是按著老師的講解,一個步驟一個步驟來解的嘛。大紅色的叉在那張白色的數學試卷上顯得尤其觸目驚心,她咬著筆杆,緊皺著眉頭,另一隻手拿著電話聽筒。

“來不來啊?”傅雲起問。

“嗯……不想去了啊,又要搞到很晚才能回來。”

“誰的電話?”顧延盛在一邊沙發上看電視,出聲問。

顧嘉妮轉過頭去說了句“阿起”。

“他讓你去玩兒,幹嗎不去,你現在就是要多出去走動,整天悶在家裏,要麽就是悶在攝影棚裏,死氣沉沉的。要發黴了。”顧延盛經常會有些古怪而幽默

的比喻。

“舅舅都同意了啊。”傅雲起在那邊聽見了,越發催促道,“過來陪我嘛,那麽多煙花不放多浪費,反正你在家也沒什麽事做。過來玩,啊?”

顧嘉妮沉默了一會兒,“好吧,那我等會兒過來。”

地上的雪厚厚一層,她每一步都踩得很深,刺骨的冷讓她本能地抬起腳,速度自然也就越來越快。

廣場上漆黑一片,暗淡的雪影隻有那座高高的雪人。她走過去,環顧四周,沒有人,隻得失落地哈著白氣,這時傅雲起從雪人身後蹦出來。

“你來啦?”

“嗯,來晚了,我以為你等不及,就自己走了呢。”她說。

“怎麽會?就知道你會來,所以來早來晚都沒什麽區別。”

“我也知道你會等。”

他握著她的手,眉間有稍稍的單薄,掛著一點兒少年們特有的冷冽神情,卻不可怕,還有模糊開的發線,是臉部最深的色彩。她也隻是安靜地凝視他低垂的睫毛。

她覺得傅雲起和那些攝影棚裏形色的人是那麽的不一樣,他真好看。

遠處的天空突然生出一道絢麗的花火,他朝遠空一看,拉起她的手就往天台跑。

廢棄大樓的天台,溫度低的要命,顧嘉妮打了好幾個噴嚏。他們一起將煙花齊齊排成一列,然後走到旁邊倚著圍欄。

距離近到似乎目光往返都來不及,高她大半頭,把光線掩去一半。

“你那是什麽表情?”男生蹙著眉,卻分明是笑著的。

“啊?”顧嘉妮緩過神來,看向麵前的男生,打個哈欠,“做模特太累了啊。”

抬頭,是星辰漫天,碎落的星星順著大致方向匯聚在一起,帶著晶亮的光芒從東麵往西麵流淌。

“好像河。”傅雲起說。

又動**又飄渺的聲音。

顧嘉妮抬手看了看表,“還有一分鍾,新年。”

接著,傅雲起準備點火,並揮手要她躲到一邊。當時間走向新年的第一秒,“哧”地一聲,一串串五光十色從地上的小圓筒中噴射上天。

遠處的天空也飛升綻放出無數無數花火。

傅雲起不知什麽時候,站在她的身後,悄悄在她耳邊說了聲“新年快樂”。

她轉過頭看著他的雙眼,說:“你也是。”

等遠處的火花漸漸被夜幕驅散,她突然踮起腳尖,猝不及防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個吻。

伴著草莓清香的裸色唇膏味道。

新的一輪煙花升空,聲音紛紛揚揚,以一種莫名其妙的**喧鬧著,好想發誓要把整個廣場都鬧騰的和它們自己一樣愉悅。她放平腳跟,看著夜空,眼裏流轉著這個世界上所有她見過的,和沒見過的顏色。

美麗的顏色總讓她有一種它們一定很好吃的錯覺。

再後來,傅雲起因為她而進入周氏麵試,順利被聘,從此二人一同上下班,出雙入對,羨煞旁人。

說起他倆後來的事,也很簡單。

概括起來,就是顧嘉妮愛上了自己的設計師兼攝影師——皮埃爾。於是踹了傅雲起,跟著那法國佬轟轟烈烈地跑去了巴黎,嫁了。

其實並不複雜,她本就是那樣有些放浪形骸的壞女孩。

他們倆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一起堆過雪人,拿胡蘿卜做鼻子,辣椒做嘴巴,再扣個桶子當帽子。每次堆雪人時,顧嘉妮都要拿一個廢棄的掃把,或者撿一捆樹枝,插在雪人

身上,還要求傅雲起一起撿。

那時傅雲起搓著手不情願摘掉手套,她卻說:“雪人都要拿掃把的。”

“麻煩死了。”他從凍硬的小樹上,撇下一節枝往雪人身上插。

“就這樣了。”他說。

“它拿這個幹什麽?”顧嘉妮問。

“這是武器,下次有路過的人把它踢碎了,它可以報仇。”

她看著一大一小的雪球組成的雪人,無瑕的白。在它臉上粘上兩個瓶蓋,就當是眼睛了,又拿起從超市買的紅色辣椒,給雪人拚出一個微笑。

傅雲起也笑,說:“你就會這個。”

顧嘉妮的手停住,沒有說話。

她對傅雲起的喜歡,在她漫長的時日中,形成了一種懵懂迷惑的情緒,早已經不知在何時就被包裹起來沉澱到了心底,成了一顆種子,靜靜地埋藏在那個孤獨花園裏。她有時候會想,這麽多個春天都過去了,它是不是要長出些什麽來?

雖然已經三十歲,卻至今都是一張巴掌大的精致麵孔,舉手投足間仿若有情有戲,但這個年齡,T台已經不歡迎她。識趣的便自己退下,做個設計師或者經紀人也好,**一張張新鮮稚嫩的麵孔再去征戰——這個過程甚至已經超越了自己做模特時的快樂,因為有一種造物主般的成就感。

她在圈內多年,自詡老辣,是資深模特,現在又改行做了設計師兼經紀人,模特大都叫她“顧老師”,但輕易不敢質疑她所有的規定,基本選擇敬而遠之。之前有模特走到她跟前,連寒暄都懶怠,開門見山地說:“我不喜歡不準談戀愛的那條規定。”

同行都鬆一口氣,以為是什麽大問題,想談就談嘛,沒想到顧嘉妮一口否決:“不行。”

皮埃爾抱著單反站在旁邊,忍不住插嘴,“沒關係吧?再說她還小,懂什麽叫戀愛?”

“我說了,不可以。”顧嘉妮提高音量,“你可以違反合同裏的任何一條規定,唯獨這一條,必須遵守。”

她當年也是因為和傅雲起的戀情而被公司除名,這本身對工作就有很大影響,她因此鬱鬱寡歡,像是要一蹶不振,皮埃爾撫著她的臉頰上來就吻住她,說他會保護她,很樂意讓她作為他所有衣服的禦用模特。

模特回答的也十分幹脆:“那不好意思了顧老師,我不簽約。”

顧嘉妮扯扯嘴角,更加幹脆,“那你就一輩子都別想穿我設計的衣服。”

說完轉身作勢離去,小模特到底隻是個小模特,氣急敗壞地跳起來,“哎別走啊,我簽還不行?”

顧嘉妮站定,轉身對助理說:“先給她上一期硬照試試看吧。”

然後她好整以暇望著那位小模特,不過十六歲的好年紀,就能將惱怒、驚慌、竊喜和狡黠等各種迥然相異的心情用一個表情展現出來,或者,她甚至不需要任何表情,她的一雙眼睛就已經把這場精彩紛呈的內心戲演的十足十的到位。

顧嘉妮心下冷笑,怪不得都說模特是妖精。

轉頭時,瞥見皮埃爾目不轉睛盯著那位模特,眼睛裏似有千回百轉的喜歡,甚至和她四目相對,露出難得的微笑。

法國人浪漫多情,但她不曾想過自己的丈夫結了婚之後也會如此。

一次對視微笑,兩次關懷備至,到了第三次,工作室的人們都去吃午飯了,整個樓層隻剩下她一人,周圍靜的出奇,她伏案畫稿,聽見茶水間的咖啡機磨豆子的聲音,夾雜著斷續女人的呻吟和男人的喘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