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反複對照登機牌確認那是自己的位子之後,周抱玉才走了過去,拍拍熟睡的人的肩膀。

傅雲起從昨晚開始就沒有休息,加上前幾天連續開了好幾個夜班,精神欠佳,夜裏八點二十分的飛機倒成了他新的休息場所,眼圈烏青的嚴重。他蓋著駝色毛毯,將腦袋抵在機窗前睡的正香,朦朧中感到有人拍他的肩膀,他不情願的扯下眼罩,微微睜開眼,看到了眼前一身黑色雕花鏤空連衣裙的周抱玉。

烏黑柔軟的長發盤在後腦勺上,上麵還嵌了一小朵Channel山茶花珠寶頭飾,價值不菲。

傅雲起心下諷刺,看來果真在顧大少那裏嚐到了除單子以外的甜頭。

醒目動人的眉眼,紅唇和黑裙形成了巨大的視覺衝擊,流轉著一種與生俱來的美感,整個人都像是籠罩在一層水墨煙雨裏,楚楚動人,柔和明亮。

抱玉不動聲色看著眼前這位坐在她的位子上醒來後卻盯著自己看的男人,她猜他剛剛肯定做了一個噩夢,不然被她叫醒時他的眼眸裏怎會閃過一絲驚惶?然後迅速平靜下來,仿佛無限悵然若失又波瀾不驚。

周圍有幾個女乘客正在拿手機偷拍他的俊容。

他好看到,怎麽說呢?晉代有個叫衛玠的男子,長得十分好看,每次出門時前來觀看其姿容者都會造成一場小型的交通擁堵。這個叫衛玠的男子隻活到27歲,後人都說他是被看死的。傅雲起的確就好看到那種程度,也不知道會不會被看死。

他睜開雙眼的那一刻,機艙裏所有的女客都幾乎窒息。

抱玉沒有吭聲,從登機到現在她所做出的唯一動作就是輕拍了拍傅雲起的肩膀。

他微微頷首:“抱歉。”由於剛睡醒,聲音啞的撩人。

白皙的麵容,瘦削,黑發濃密,眉目澄澈,有子傾城。

飛機在寬闊的跑道上起飛,如同一隻大鳥平穩地劃過雲層,橢圓的機艙窗口外麵,是春城夏日裏仿佛翡翠瑪瑙一樣的天空,它用灼燙的溫度和人們靈魂裏蒸發出的浮躁與虛榮一起,組成密不透風的雲殼,將飛鳥、星光和雲朵,以及腳下蒼茫綿延的無邊大地糅在一起。

周抱玉出門前怎麽也不會料想到,傅雲起也會一同去聖托裏尼,更不會想到,他的位子其實就在她的旁邊,兩個人並排,像是電影院裏特別為情侶提供的觀影雅座。她是1A靠窗,他是1C靠走道。

抱玉回過神時,傅雲起已經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皺著眉頭低頭看文件,拿著筆準備簽字。她趕快把視線收回,現在可不是走神的時候,純粹的利益關係也沒什麽好值得拿去回味無窮的。抱玉這樣告訴自己。

頭等艙本來就不太大,兩個人就在這不大的空間裏挨著彼此坐著,抱玉目不斜視看著窗外夜空的雲層,多少顯得尷尬。

傅雲起先開口:“一來公司就跟這麽大的單子,不害怕砸到手裏?”

“怕了我現在就不會坐在這裏了。”抱玉回答,不帶一絲情感。

“是真的想留在雲氏發展?”

“是。”

“能在這個圈子裏發光的人,都是踩著屍體和刀尖往前衝的,他們沒有痛覺,沒有愧疚,甚至沒有靈魂,一步步朝巔峰瘋狂地跑,你受不了的。”他說話的全程都是在鎖眉研究手裏的文件,看都沒有看她。

“我連您這樣的人都能忍受,還有什麽受不了的。”她也沒看他,依舊看著窗外。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兩位其實是在自言自語,因為他們根本不作眼神交流。

他又問:“你不反悔?刀山火海你也不逃?”

“不。”

“會咬緊牙關絕無怨言?”

“會。”

“如果我說,即使是這樣,你也翻不了身,報不了仇,甚至拿不到你想要的東西呢?”

“我知道。”

“不怕助紂為虐?”

“不怕。”

“不怕累及家人?”

“我沒有家人。”

“好。”

得黃金百,不如得周抱玉一諾。

她看著藏藍色的夜空笑了,傅雲起也笑了起來,璨如春山,寂滅萬點蟬聲。

“女士們先

生們,晚上好,現在我們將為您提供餐食、茶水、咖啡、飲料,歡迎您選用。需要用餐的旅客,請將您的桌板放下。為了方便其他旅客,在供餐期間,請您將座椅靠背調整到正常位置,謝謝。”

空姐的廣播音甜美溫柔的回響在機艙裏,抱玉接過空姐拿過來的不含酒精的石榴雞尾酒,一邊喝著,一邊翻出包裏的保濕噴霧往臉上噴,這是她從中學時期就保持的老習慣,每一次的航班都讓她覺得整個人像被關在了金字塔裏,而且足足睡了一年一樣,快要被抽幹了。

正噴著,空姐過來了,臉上是禮貌的笑容,但其實眼睛一直在瞄旁邊的傅先生:“周小姐,這個噴霧……”

抱玉正閉著眼睛享受保濕噴霧裏玫瑰花的香味,聽到別人說話便停止了動作,伸出手把瓶子擺到空姐眼前。

空姐看了一眼,抱歉地說:“好的,我看到了,是50毫升以下的,抱歉打擾到您了周小姐,您的噴霧是符合規定的。”

空姐躬身看噴霧瓶時,故意側身對著傅雲起的方向,起身離開時,也蹭了以下他的膝蓋和手臂。抱玉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她不是為了問她噴霧的淨含量,隻是以此為借口走近了看傅雲起一眼。

“傅先生您好,剛才看了眼您手上的資料,我猜您可能是一位廣告媒體人對嗎?”空姐終於按捺不住搭訕起來。

原本支著前額看文件的傅雲起聞聲錯愕抬頭,側臉是剛毅的輪廓線,他語氣清冷:“是的。”

“那方便留個名片嗎?以後可能有相關的事宜需要委托。”可能也知道自己的借口太勉強,那位空姐的手開始不自主的整理裙擺。

“抱歉。”傅雲起頷首,表情謙和,禮貌答道,“我出來的匆忙,沒帶名片。”

“那……可以留個電話或者地址嗎?”對方小心翼翼地問。

“不好意思,我暫時不準備接收新的業務。”他再次表達歉疚,拒絕的優雅得體。

搭訕失敗,空姐抿了抿嘴唇,微笑,“那好吧,打攪了。”

說著就要退出去,剛走了沒兩步,高跟鞋崴了一下,一個趔趄,她踉蹌幾步差點就要站不穩,傅雲起本能的扶住她的胳膊,輕聲提醒:“小心。”

“謝謝。”

抱玉不屑的瞄了幾眼,嘴角抽了抽,表情看起來像含了一塊薑:“傅先生四下留情的本事遠在我之上。”

說完,立即扯了眼罩戴上。許盡歡買的這款真絲眼罩巨大無比,幾乎可以遮掉她三分之二的臉,她慵懶地蜷縮在頭等艙寬大的座位上,看起來像個要去某個地方開演唱會的明星。

“如果打擾到你,我很抱歉。”傅雲起抖了抖手裏的報紙,麵不改色的說。

“那倒沒有,不過你要做好接下來不斷被打擾的準備了,女人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她像個先知一般意味深長的歎口氣,將臉上的噴霧輕輕拍打了幾下,然後心滿意足的準備睡覺。

傅雲起狐疑地看了她那張“瞎子”扮相的臉一眼,似乎是沒聽懂她的意思,將那句話反複研究了一番,捉摸不透,覺得無趣,將手裏下一張報紙的版頁翻到上麵,繼續看起來。

“這位先生。”

還沒看多久,走道另一邊的女乘客便對他開口了。

“你好。”傅雲起盡力做到沒有不耐煩,簡單回應。

“能給我一張您的名片嗎,我很好奇。”那女人操著一把優雅而性感的聲音詢問。

“好奇?”他挑眉。

那女人幹脆轉過身子來麵對著他,超短裙下露出修長的雙腿,細密網格的黑色絲襪把她的腿修飾得愈發細長。她舉起手中剛才還在翻看的雜誌,攤開來擺在他麵前,說:“上麵說您湖上一回首,山青卷半雲。所以我想認識一下。”

認識一下這個商人,或者說,這個貴族。

單刀直入,開門見山,這女人膽子夠大,夠直接。

傅雲起也不吝微笑,道:“真的很遺憾,我出來的匆忙,並沒有帶上名片。”剛說完,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說,“您等一下,我太太好像帶了她的名片,我拿一張給您。”

說完,他輕拍了拍周抱玉的肩膀,抱玉這下卻睡意全無,朦朧的淺眠都被他

打斷,剛想大叫又怕旁人說她沒規矩,於是將眼罩輕輕上提,拉出一條縫來,死死瞪了他一眼。那樣惡狠狠的眼神,純粹鮮活的如同她身上的那純黑色裙子,深深的定格在傅雲起的心裏。

“拿張你的名片給我,人家等著要呢。”他說著,用下巴指了指走到對麵驚得目瞪口呆的女人。

其實剛才他們的對話已經全部落入了抱玉耳中,但她沒想到他居然讓自己來冒充他的太太。雖然心裏有片刻的愣怔和詫異,但表麵卻裝得不勝其擾的樣子,不耐煩掏出牛皮夾子,從裏麵抽出一張名片,遞給傅雲起,傅雲起接過來,雙手恭恭敬敬呈到對麵女人麵前。

“這是我太太的名片,您通過這個來聯係我也一樣的。”

上麵正楷字,印著“周抱玉”三個字,下麵有一行小字,寫著“雲氏,廣告平麵設計師”。

那女人僵硬的拿著名片,像是被人打臉一樣驚得不知東南西北,片刻轉過身去,說了聲“謝謝”,末了又補充一句,“不過,真的是您太太嗎?雜誌上……說您是單身。”

“不急,馬上會向外界公布的。”他費心解釋。

“這樣啊。”那女人終於肯罷休,轉過身縮回座椅裏,客氣道,“您太太很漂亮。”

“過獎。”他惜字如金。

整個過程,抱玉都僵硬著身體,她盡量讓自己的後背保持挺立,甚至在剛才就已經摘掉了那幅真絲眼罩,將盤在後麵的頭發散開來,輕輕揉了揉,恢複了往日的嫵媚。接著她聽到別人誇她漂亮,也聽到傅雲起說“過獎”。但他的笑容著實讓她覺得別扭,盡管他的微笑精致而淡然,透著一股子嚴格的家教產生的修養,但那種笑容總是淺淺的留在臉上,笑不進眼睛裏。

他的瞳孔看起來始終是兩顆被冰渣包裹著的黑鑽石,融化不開的寒冷。

“你那是什麽表情,要吃了我?”傅雲起問。

抱玉聳了聳肩膀,喝了口拿鐵,然後伸出小舌頭把嘴唇上的奶油輕輕地舔去,她說,“上次在平安公館我也利用過你的名字一次,現在咱們扯平,算是兩不相欠了。”

“怎麽,這麽急著和我撇清關係,是怕你那位顧公子回去講你不安於室還是紅杏出牆?”他像是發了狠,看著她的眼睛如同要吞了她的骨頭一般。

抱玉身子一晃,果然那晚去找顧恒止的事還是傳到了他的耳朵,但那又與他有什麽關係,他們之間不是純粹利益關係嗎?他不是一直也都在利用她拿到單子然後順利升為首席執行官嗎?為什麽還要裝作一副張牙舞爪的煩躁模樣?

她沒有解釋,也沒有爭辯,隻揚起嘴角輕笑了一聲,緩緩吐出一句,“你這算是,在吃醋嗎?”

傅雲起一口水差點噴出來,他嗆著咳了兩聲,抽出紙巾擦了擦嘴,邊咳邊說,“笑話!”

“請問還要多久才能到?”抱玉問空姐。

“後天淩晨五點五十分,飛機就會降落在雅典的機場了。”

“謝謝。”

看來要和這家夥一起在飛機上相處相當長一段時間了。

抱玉看了看窗外,將手掌貼在機窗玻璃上,看著天空出神一般的輕聲呢喃,“它明明就是在天上飛嘛,可為什麽即使是坐在機艙裏,還是會感覺天空離我那麽遠?”

莫再愛上一個與自己有太大差距的人,她警告自己,顧恒止那段過去已經給她敲響了警鍾。

距離越遠,摔得越疼。

可她用七年為自己築了一座愛的圍城,他不進來,她出不去。

時間還早,困意倦意蜂擁而至。那不如先睡一覺好了。她這麽想著,重新戴上了眼罩蓋上了毛毯,然後沉沉睡去。

傅雲起看著她的樣子。

他摸不清她了,原本那樣拚命努力又堅強灑脫的女孩子,怎麽會為了一個單子去陪了顧恒止?那家夥怎麽會是一個正兒八經的翩翩公子哥兒,她在紅塵撲騰那麽久,連這也看不出來嗎?還是她已經厭倦他清冷的外表,已經被他拒絕的怕了,轉而覺得顧恒止那人也不錯?

太狠毒了你,周抱玉,你憑什麽?憑什麽讓我傅雲起那麽在意你的一舉一動,笨到派人去盯著你的行蹤,最後的現實卻狠狠給了我一記耳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