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動作不再輕柔,而是硬生生的將她拽回來,拽到自己這邊的座位來,周抱玉這人哪裏都差,就是睡眠質量好的不能再好,在機艙裏,在辦公室裏,她都能夠睡出一種席夢思的感覺來。但大約是因為她太累,心沒有棲息的地方,所以到哪裏都能夠睡著。

但他沒想到自己用力過猛,她的發絲蹭著他的下巴,他覺得癢癢的,又香香的。而她似乎是尋到了更好的巢穴來安放自己的睡眠,於是不住的往傅雲起的懷裏鑽,邊鑽還邊砸吧著嘴巴,像是在做一個美好的夢。

他嘴角終於浮上一絲淺笑,那笑容裏還帶了些許驕傲,像是憑借一己之力哄睡了一個嬰兒。

他任由她在懷裏蹭來蹭去,她找到一個舒適的姿勢,身體在座位上蜷縮起來,安安穩穩的睡著,還打著輕微的呼聲,胸前規律的一起一伏。她的雙手自然蜷握,均是拇指被其他四個手指攥在裏麵,像一隻小貓咪收起了自己的爪牙進入了夢鄉。

但這個睡姿對於於佑和來講並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他支撐著自己的身體,後背懸在那裏不敢往後倚,雙腿更是被周抱玉壓著,於是僵在那裏不知所措。

偏巧剛剛送水的空姐過來巡視,看到此番情景竟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她彎下腰輕聲詢問:

“先生,要不要為您加一個靠枕?”

傅雲起看了看自己懷裏的人,然後抬頭用感激的目光投向她:“多謝。”

空乘小姐不一會兒便拿了一個棕色的靠枕過來,還貼心的加在了傅雲起的背後,這使得他像是得救一般舒服了很多,他再次表示感謝,不料那位空姐笑吟吟的輕聲說:

“先生,您對太太的關心還真是無微不至。”

直到目送那位空姐婷婷嫋嫋的背影離開,傅雲起也未發一語,他看著懷裏唐歡喜睡得香甜,而自己眼皮像是拖了鉛一樣沉重,不知不覺竟然也投入到了夢中。

他睡得很淺,還未融入夢裏就覺察到周圍的一絲震動,睜開眼的瞬間,震感更加強烈。

飛機像是遇到了強氣流,突然急劇的抖動起來,全機艙裏的人都陷入了尖叫和恐懼,那種大難臨頭的抱頭逃竄。

抱玉迷迷糊糊的,心想這個不像話的家夥,生氣就生氣好了,把我扯到他懷裏算怎麽回事。剛睜開眼睛,傅雲起就緊緊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更緊地攬在懷裏,緊緊擁在自己的胸膛,她身上還係著安全帶。

他在她耳邊簡短地說:“是氣流。”

她就這樣稀裏糊塗地被他握緊了手,看著這架開始劇烈咳嗽的飛機。

空姐極力安撫著乘客,但起不到一點作用,很快驚慌的人群聲音就蓋過了空姐的聲音。

“我們是不是要死在這裏!是不是啊!”原本還在聽歌的少年驚恐叫喊。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剛才那位穿著絲襪索要名片的女人抱頭痛哭。

“媽媽,媽媽——”

是嬰兒哭鬧的聲音,簾子外,經濟艙的乘客似乎已經亂作一團。

隻有傅雲起極為平靜,他安撫好抱玉,顫顫巍巍站起身,拿過空姐手上的擴音器,對周圍慌亂的乘客安撫,鎮定地說:“如果不想死的話就給我安靜!在這個時候,與其慌張害怕成這樣,不如冷靜下來,你們這樣狂躁隻會讓危險更加劇。大家盡量保持鎮定,不要慌亂,飛行遇到氣流是比較常見的,不要糾纏機組人員,也不要試圖去駕駛室,一味的糾纏和發泄恐懼心理可能適得其反!”

人群漸漸安靜了下來,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禱告乞求上天庇佑。

空姐拿了一疊白紙和筆走了過來,分別分發到每個人的手上說:“請大家冷靜,駕駛員會盡力讓飛機平穩飛行,但以防萬一,請你們在紙上留下遺言。”

每個人都隻好悲傷地接過紙和筆,開始思考該寫些什麽留給家人。

傅雲起

握著筆,凝眉沉思,抱玉拿著那張紙,她有點不太敢相信,不相信自己的生命會像一束短暫光線,居然活不過二十四歲。她突然害怕了,是真真切切的害怕,當死亡離得這麽近的時候,她甚至嗅到了血腥味,此刻她不再是決絕的周抱玉,奔放的周抱玉,嬌豔奪目的周抱玉,熱烈迷人的周抱玉。

她隻是和大多數人一樣,一樣的怕死。

真抱歉啊許盡歡,你的真絲眼罩,我恐怕是不能還給你了。但是你下次相親能不能別畫那麽誇張的妝,真的,特別難看。我說這句話的意思是,你別誤會啊,其實你本來也,怎麽說,挺好看的。

爸爸,如果我能挺過這場空難,我就去監獄裏看你,我保證。你記得把胡子刮一刮,我不是說你留胡子不好看,我隻是覺得,那樣顯得很邋遢,我知道你聽見以後肯定又要難過了,很容易想象,雙魚座的你內心又開始千瘡百孔了。

我要跟你說的是,你聽著點兒呀,上回我說你是老年人,是跟你開玩笑的,你不用著急去拿啞鈴來向我證明,你在我心裏呀,一直都是最好的爸爸,就算全世界都說你是詐欺犯,他們都不偏袒你,但是我最、最最偏袒你。是真的。

不過,我現在倒是明白了,其實,多數情況下,死亡並不會真的帶走什麽東西,它隻是把原來那些愛較勁的問題,變得不再重要了。爸爸,我跟你說,我想好了,我啊,我想要一個像傅雲起那樣的男朋友,我不是說我喜歡傅雲起,不是,我就是說,我想要他那樣的人,我覺得,我覺得他好。

爸爸,你會同意嗎?

然後,她攥著那張白紙,沒有寫字,上麵依舊是一片空白,她隻是單純攥在手裏,她知道此刻不管寫什麽其實都是徒勞的無用功,她也沒想過要給誰留下什麽遺言,想說的都在心裏默念過了,就是那些。

但是傅雲起不同,他真的提筆在白紙上寫下了一行話,因為他知道,在最危機的關頭,他最渴望的無非就是活著,他想如果遇到空難,他最終沒能安然無恙或者幸存,他也一樣會感激上蒼。因為眼前的一切,就是最好的安排。

他提筆在紙上寫,就這樣吧,沒有關係,眼前的一切,已經是最好的安排。

他將那張紙對疊放入口袋中。

然後,他對著抱玉的方向伸出了手臂,“過來。”

飛機還在顛簸,甚至是比剛才更嚴重的抖動,即便已經受到空姐安撫,機艙裏還是響起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和低低的啜泣與哀嚎。抱玉像隻小動物一樣鑽了過來,溫熱的呼吸暖暖地吹拂著他的前胸,很癢。

“是不是覺得我們現在很狼狽?”

她能感覺到他的每一次呼吸,“嗯,不狼狽怎麽狼狽為歡?”抱玉換了個坐姿,拉著傅雲起的胳膊,腦袋靠在他肩膀上。

她想,就這樣吧,時間就此停下吧。

“我知道這很難熬。”他一邊摸著她烏黑厚重的長發,一邊對她說,“不怕,忍一忍,大家都一樣的。”

這個時候傅雲起才發現,原來除了飛機本身在抖以外,周抱玉也在抖。這個淩厲冷靜的女孩,沒人知道她其實在傅先生的懷裏抖的不成樣子,她的手指甲幾乎要嵌到傅雲起胳膊額的肉裏,連牙齒都在咯吱咯吱的打冷顫。

然後,她把臉埋進傅雲起的臂彎裏,很用力地埋進去,然後,肩膀開始劇烈的抽搐,他知道,她在哭。

傅雲起一直握著她的手,說,“沒事,我在這呢。”

抱玉嚶嚶地哭著,因為臉孔埋進去的原因,哭聲聽起來嗡嗡的,她邊哭還邊說著話,口齒不清的,聽不大真切。傅雲起湊近了才聽到她說的是,“我害怕,別讓我死,別讓我死……”

別讓我死。

傅雲起看著懷裏潰不成軍的抱玉,從未感覺對一個人如此抱歉,抱歉到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他抱著她不停地說“對不起,不該讓你

跟這個單子”,說“我陪著你”,說著說著,自己也紅了眼圈。

“我害怕是因為我死了別人想我的時候根本不知道往哪兒去想啊!”她終於放聲大哭起來。

“你不會死的,我也不會死。”傅雲起拍著她的肩膀,“你知道為什麽嗎,抱玉,因為我們都不是好東西,所以我們才能長命百歲。”

抱玉抽泣著,像個乳臭未幹的黃毛丫頭,她說,“我要是死了,葬禮一定要辦成自助餐那種排場。”眼睛裏又恢複了不屈的狠勁兒。

“為什麽?”

“必須放好多好多好吃的,然後廣播開始播放我的錄音,好了好了,大家都別哭了,快吃東西吧。這樣的話,即便是過了許多年後,大家提起我,還會說一句,抱玉怎麽不多死幾次呢,餓了,怪想她的。”

她是抽泣著說完這段話的,不知道為什麽傅雲起覺得笑不出來,他想抱玉一定是覺得她這樣的女孩實在不配得到人們掛念,隻能通過自助餐來讓大家記住,哪怕隻是因為餓。

說完了,抱玉還是一直哭一直哭,仿佛要把她這輩子隱忍吞咽過的眼淚都流光了,還在流,到最後,她甚至都不清楚自己這到底是因為怕死,還是因為沒能和傅雲起在一起結婚然後生個熊孩子,到底是因為恐懼,還是因為遺憾。

哭到最後,傅雲起說,“你別哭了,我給你講個笑話吧。”

想到這人其實從來沒講過笑話,抱玉邊哭邊說,“那你講呀,你講呀!”

“這個笑話我隻告訴你一個人,那就是,其實我小時候尿尿一直都尿不成直線,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其他人都能就我不能,我的一直是彎線,每次尿尿的時候都會噴出一個弧,而且還會分叉,因此還在小學裏被同學嘲笑,他們都不跟我玩。我也想過很多原因,可能,可能是因為太長了,這真的是秘密,你不能說的……”

抱玉反而哭得更凶,更加的百轉千回撕心裂肺,她一邊哭著一邊瘋了似的揮舞著雙手打在傅雲起身上,大聲說:“這是什麽狗屎笑話啊!一點都不好笑,這個時候你講什麽笑話啊,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嗎!”

此時此刻,抱玉才明白,為什麽那天傅雲起在車裏對她說,他害怕失去。原來失去,真的是一件要把人掏空的事情。尤其是現在,明明已經大難臨頭,他卻還在說著自己小時候尿尿一直不能直線,盡管這種笑話說的不合時宜,可是抱玉無比確信的是,這是愛。所以她哭,因為剛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

“那我換一個講……”

還沒說完,發覺飛機的抖動似乎已經減小了,向周圍看去的時候,居然已經平穩下來了。虛驚一場,所有的人懸著的心終於落下,如死裏逃生一般熱淚盈眶。

擁抱的擁抱,歡呼的歡呼,每一個人臉上洋溢著劫後餘生的幸福感,甚至還帶了眼淚。

就是在那麽一瞬間,抱玉有些沒能接受這幾秒間的轉變,回過神來的時候,她撲過去用力抱住了傅雲起,他也抱住了她,他們彼此像大難不死相依為命的戀人,擁抱的力度快要把對方移植進自己的身體。

混亂中,她趴在他的肩頭問,“你現在,有點兒愛我了嗎?”

“明天後天也會有點兒愛。”

“我不要明天後天。”她用力箍著他的身體,狠狠吸了吸鼻子,說,“我隻要現在,這就夠了。”

傅雲起輕輕抬起她的手,她的力氣大得驚人,箍得他有些疼。

然後,他對上她的視線,她眼睛紅紅的,窮其一生,他也不會忘記,他們貼得那樣近,眼睛對著眼睛,鼻尖碰著鼻尖,她的眼睛就如驚鴻,倒影在水中,便永遠冰存湖心。思來想去,終覺沒有任何辭藻能比這四個字更適合當時的情景——

一眼萬年。

然後,他們開始接吻,那種漫長的法式長吻,仿佛要吻一個世紀那麽長,不,不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