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玉醒來時,手往旁邊的被窩摸了摸,是冷的。

意料之中。

昨晚他和程子放在手機裏的談話,她不是沒聽到,隻是伏在他的背上,裝作沒聽到,這樣才能讓他放心的回國。他走的匆忙,連字條都沒有留下,但她知道此刻的她不能慌亂,如果說雲氏已經亂作一團,所有的項目都不得不中止,那麽眼前和皇家大酒店的單子更是不能出亂子,不然後果就隻能是火上澆油,如果她談成了,或許還能幫到雲氏一把。

想到這裏,她迅速起身洗漱,簡單吃了些早餐,便開始拿出所有的資料和策劃出來,掃了一眼,確認沒有問題,她才放心開始穿衣,準備出門。

她收拾的迅速,穿著米色寬鬆的無袖裙裝,係著一條細細的橫紋腰帶,戴著一頂寬簷的男士禮帽,長發束攏在一起,紮成一個馬尾,又將馬尾挽成一個蓬鬆的丸子頭,幹淨利落的藏在帽子裏。帽子下是素麵朝天的一張臉。

聖托裏尼有一片漫長婉轉的海岸線,海水蔚藍,夏日金色的陽光灑在上麵,像是塵埃在跳舞,令人迷醉。

和抱玉約好了談事情的老外,倒是很會選地方,選在距離大海不遠的露天咖啡廳,鹹鹹的海風吹來,別有一番浪漫的異域風情。

來人名叫Laurance,是這家酒店公關部的經理,大約是知道了傅雲起不會來,於是老板也幹脆不打算露麵了,隻打發了公關部的經理過來談。

既然如此,抱玉就更加勝券在握,就算是為了傅雲起,她也一定要打贏這場仗。

其實抱玉自幼出入父親的公司,坐在他膝上聽他和那一堆外商的交談,可以說她是聽著這些似懂非懂的商業會議長大,雖然不喜歡這些,但基本的知識還是具備了一點,要說分析起對方話語裏掩藏的信息,自然也是手到擒來。

“我們將致力於推動貴酒店的餐飲住宿服務和旅遊領域的合作向更深層次、更廣闊的領域發展,貴酒店如果能同意,我們可以提供很大折扣,我知道貴酒店一向追求品質,對折扣沒有需求,但如果您能選擇雲氏作為貴酒店新一期的廣告宣傳合作商,我們可以贈送免費的軟文推廣,另外我們在AppStore也有應用,也可以為您做免費推廣,都是很好的平台,希望您能慎重考慮。”

話已經說到這個地步,對方也不想藏著掖著,於是揚了揚手上的合同,開門見山:“周小姐若是能答應我一個條件,這次的單子我就簽給你。”

周抱玉眼見勝利在望,雙手交握,全身向後一仰,微微一笑:“哦?說來聽聽。”

Laurance嘴角上揚,指了指她自己,毫不避諱的說:“今晚我想邀您一起共進晚餐。”

“也好。”抱玉回答,“把貴酒店參與這個項目的人都邀請過來,我們來個正式的慶祝,就當是為了這次合作愉快。”

“No,no,no。”Laurance連忙擺手,“周小姐,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是說,今晚的晚餐,我希望和周小姐單獨共進。”他用力強調了“單獨”二字。

果然惹來抱玉身體向前一傾,眉頭輕蹙:“這樣恐怕不太好。”

Laurance聞言竟直接站起身,將夾有合同的文件夾輕輕往抱玉的方向推去,隨即整了整領帶,笑著說:“那麽,恕難從命。”

說罷便欲轉身,抱玉也不知哪來的勇氣,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腦子裏還回**著他剛才提出的條件,脫

口便是:“成交。”

兩個字,卻擲地有聲。

就在抱玉正如火如荼陪酒談生意等簽約的時候,許盡歡正在醫院對麵的KFC裏啃著漢堡,目不轉睛鎖定醫院大門,她已經打聽到醫生宣布要給裴斯宇的父親做心髒手術,門口一群巴巴盼著裴總一命歸西的人裏,誰也簽不了字,就連裴母也簽不了字,唯一能簽字的隻有裴斯宇。

但此刻裴斯宇卻失蹤了。

於是許盡歡決定用最笨的方法,坐在醫院對麵守株待兔,直到程子放給她打電話,說斯宇找到了,在酒吧裏呢,地址發給她了,讓她過去找。許盡歡站起身走出店門,攔了輛出租車就走了,但心裏卻是深深呼出一口氣。

後來她一想,真好,裴斯宇決定去法國時,是程子放給的她航班和時間,這次裴斯宇去酒吧喝酒,也是程子放給的消息。

然後她的心髒像是忽然被誰的大手用力抓了一下,她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既希望別人無條件的幫助自己,又怕這樣的話自己會良心欠安,應該是完全等量的矛盾兩端,最終卻還是發生了傾斜。改變了指針刻度的,是自己心裏的那份自私感,抗衡了原先的內疚心態,並最終讓結果發生扭轉。

把裴斯宇從酒吧裏拽出來之後,他看著她,睫毛濕濕的,不知道該說什麽了。此刻的他已經吐了不知道多少次,那種狼狽程度絕對不亞於許盡歡自己,隻不過他強就強在沒吃金針菇而已。他攤開手緊緊抱著她,緊得她都感覺自己都快化成一灘水了,她也緊緊抱住他,這是他第一次趴在她肩膀上,她甚至有些受寵若驚,都能聽到他心跳了。

然後他狠狠地、在許盡歡的肩膀上,吐了一大輪。嘩啦嘩啦,都是難聞的酒氣和膽汁的氣味。

許盡歡心想,這就是報應啊,她當初就不該在程子放身上吐那麽狠。

然後,裴斯宇說:“我心裏難受。”

“我送你回家。”她回答。

裴斯宇說那是他第一次當著他爸的麵哭,但他爸卻罵他說,“哭個屁,不準哭,老子還沒死呢,再哭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許盡歡忙安慰他,說的大義凜然義正言辭的,“你別擔心了,不是都說好人不長命壞人活千年嗎?你爸那麽壞肯定不會死的。”

程子放就站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他看著許盡歡擁抱了一下他,他那麽高,卻像個小孩,那樣可愛的抱著她,像靠著支柱一般,但在黑夜裏看起來不太清楚。

幸好,程子放想,幸好看不清楚。

他覺得自己像是靈魂出竅了。

顧嘉妮是和裴斯宇一起去醫院簽字的,她拿著筆挺的西裝,鋥亮的皮鞋和光潔如新的領帶回來,他們彼此看著對方,裴斯宇想說什麽,顧嘉妮都搖頭示意他不要說,然後把他推進房間讓他先把衣服換上。

許盡歡站在走廊裏不知所措,心想原來有別的女孩在這兒啊,而且還比她照顧的更周到呢。抬頭的時候,剛好撞上顧嘉妮的視線,她心想哎這個人怎麽長的那麽酷似周抱玉啊,晃了半天神都沒緩過來,最後還是顧嘉妮對著她報以會心一笑,說,“是斯宇的朋友吧?過來坐。”

許盡歡心裏一陣酸楚,發現自己無論如何都做不到跟這女孩一樣那麽大家閨秀的風範啊,想著就坐過去了。等裴斯宇出來,果然人靠衣裝,立馬又恢複了以前那個斯文雅痞的樣子,倍兒精神。

顧嘉妮說,“現在你爸需要你,你不能讓別人看見

你落魄的樣子,知道嗎?你現在是眾矢之的,無數個弓箭手在你身後放箭,但是他們沒辦法傷害你的,隻能讓你爬的更高。”說完,她輕輕撫摸裴斯宇的頭發,說斯宇你長大了,我們都長大了,行駛在路上,難免會遇見一些事端,總要坦然接受的。

許盡歡坐在一邊,不知道該怎麽說,隻好靜靜看著,其實她活這麽大,也不曉得怎麽去麵對這樣巨大的恐懼。她父親早逝,母親將她帶大,那麽多年過去,也許在她的生命中,“父親”這個詞,要比“死亡”來得更陌生一些。

裴斯宇去簽字了,接著裴母從病房裏走了出來,和顧嘉妮小聲嘀咕著什麽。

“你也覺得不可能對吧?”裴母的眼睛亮了,“之前我第一反應也是不可能,不可能是心髒有問題,沒道理的,他隻不過就是多喝了一點酒嘛。”說著說著就哽咽起來。

“聽我說,阿姨。”顧嘉妮用力微笑了一下,“別慌,實在不行我們多找幾家醫院,多檢查幾次,然後我去拜托熟人找個好大夫,我認得一些醫院的人,斯宇也可以幫著問問他們那一屆的同學裏有誰在醫院工作,我哥哥有個很熟的客戶就是醫生,還留給過名片呢,我會把能找的人都找一遍的,現在我們能做的就隻有這些了,是不是?”

沉默了片刻,裴母的臉頰突然扭曲了,鼻頭和眼皮在一秒鍾之內變得通紅,然後,眼淚洶湧而出,“嘉妮。”麵部不能控製的震顫讓她閉上了眼睛,“我害怕。”

許盡歡轉身離開,關上門。

“不怕的,阿姨。”顧嘉妮輕輕地說,“不怕的。”

許盡歡剛走出醫院,抬頭就撞見程子放,她此刻的樣子有些尷尬和狼狽,像是一個無處擱置的小小人兒,哪裏都用不到她,哪裏都有更好的人在占領著,自己根本就是個無用的垃圾。她剛想開口說話,被程子放“噓”了一聲,然後笑著說,“感謝放在心裏,不用急著表達!”

說完,學了她那晚醉酒的德行使勁拍胸脯,道,“你孝順,我懂,都在心裏,都在心裏。”

她“噗嗤”笑出聲。

兩天後,裴總沒能挺過危險期。他的葬禮是裴斯宇親自主持的。

那一天,傅雲起剛下飛機,就接到裴總去世的消息,他馬不停蹄往公司趕,Lily因為這幾天的事情整個人都瘦了一圈,黑眼圈特別明顯,顴骨鋒利的都可以砸核桃了。她看見他從電梯裏出現時整個人都仿佛見到救世主一樣,忙不迭接過他的行李,擠出一個微笑,“老板,真沒想到您回來的這麽快,您該早給我打電話我好去機場接您……”

傅雲起在雜亂中理出思緒,問道,“班詩鹿那邊有新的消息了嗎?”

“還沒有,另外,寰宇地產的裴總今天早上……”

“我已經知道了,你去把這次擱置或者將要終止的幾個大項目的資料拿給我,我來想辦法,順便去星巴克買三杯咖啡上來,一杯我怕不夠喝。”

“好的老板。”

傅雲起走進辦公室,把手上的公文包放到桌上,剛坐下,整個人都傾進椅背,他將椅子一旋,轉到後麵的落地窗前,俯瞰下麵的跨江大橋時重重歎了口氣,抬手捏了捏眉心,又將椅子轉過來,開始打開電腦來思考應急對策。

剛點了“開機”鍵,他才發現桌上放著一份牛皮信封,兩邊都沒有封口,拿起來的時候,裏麵的照片滑出來,滿滿都是抱玉和地中海酒店公關經理的合影,散開一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