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河邊初遇
檀池是個古老的小縣城。
據說，在遠古的時候，周邊的山嶺上就生長著蒼奇悠然的檀樹。後來，山下的河邊有了依河棲息的部落，漸漸的開始在這裏勞作生息繁衍後代。再後來這裏又有了土樓城池。於是，在商周的時候便得名檀池，意為檀下之城。
雖然，時光已經走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了，但無論是城裏街道兩旁依舊比肩相依的門板店鋪，還是城外西山坳裏又開始有了僧人的古牧寺。還有那小巷中經年累月磨得蹭亮的石板路麵和煙花西街古樓前的貞節牌坊；更不要說西城門外魏晉竹林七賢之一酒仙劉伶的臥飲台，那台基石麵上還依稀可見“……行無轍跡，居無室廬，幕天席地，縱意所如……”的隸書陰刻。都無不在向人們昭示著這裏曾經的曆史和風華。
所以，來過檀池的人，無不感覺檀池是古老的！
因清末民初，一些個富家大戶子弟，聽聞了西學的發達和大城市的時髦，也去了歐洲留洋。待他們回來，這古城裏又多了些但見青磚薔薇不見曲頂吊簷的建築。多少年後，人們叫它民國風格，又為這古色古香的古城裏平添了幾分異樣的風情。
來過檀池的人，喜歡這裏老宅子中的古靜，沉思這裏老城頭上的斑斑舊痕，玩味著大街小巷隨處可見的門樓雕花和兩側的顏筋柳骨，還有四月間城牆上樹木朗行熙風徐徐中的槐樹花香。
檀池還是美麗的！
城東是岸麵平闊的三月河，從東麵遠處的山裏曲緩而來，及至檀池三五裏的地方開始繞城而行，其間捎帶連接著城南城北兩麵由西而來的護城河，再向著西南蜿蜒而去，流向了百裏開外的古運河。
而這一繞，便灣出了一片長長的河灘，上麵淤滿了細細的白紗。接著沙灘向上，便是長滿槐樹的岸坡。
這水灣沙灘坡林的景色綿延中，白日裏多是孩童們嬉戲之處，和女人們晴天裏洗衣晾曬之地。時常是女人洗衣的棒槌之聲夾雜著孩童們的歡鬧，在河灣裏有節奏的回**著！
然一到了夜幕漸臨，這裏又成了少男少女們相約細語挽手輕搖的伊甸園。月下白沙，槐林輕風，還有閃著幽光的河麵，不知柔曼了幾多情長！
聽老人們說，古時候寒冷，這條河水淺風闊，每年一入冬多不了半月時日便會冰封了河麵，直到來年的三月才會完完全全融了冰凍，於陽光下鱗波閃閃的流動起了。所以自古相傳叫做三月河。
若是秋末冬初，天將破曉之時，登於城牆之上，憑欄放眼，霞光漸漸之中看大河緩移，遠處晨曦蒼野，令人心境舒暢，感歎天地之遼闊絢美且悠悠浩渺！
而自打清末年間，這三月河邊又多了些別致的景觀，身著長袍高鼻子凹眼的西洋人不知怎麽來到了這裏。在城南門外三裏多遠的河北畔建了高高的教堂，還在不遠處的田地裏，三三兩兩的蓋了數處可以眺望河麵的西洋別墅。
這景色，每每於夕陽之下又如一幅油畫，教人留戀癡迷！
是的，檀池是古老的！檀池是美麗的！還有，檀池是極有著文化的沉澱的！
……
這一天，吃過早飯的邱子川，回到裏屋從自己睡的那張**的枕頭下拿出幾冊薄厚不均沒有封麵書塞進短褲的兜裏，踢踏著用穿壞的塑料涼鞋改成的拖鞋，懶散散的樣子的走出了家門。
再過一個多禮拜暑假就要結束了，開學他就要進縣中學讀高中一年級了。
這是一個沒有暑期作業的暑假。
自從什麽“四人~幫”倒台了！這幾年學校抓的真緊！好像自己剛上小學那會，學校裏經常不是批鬥會就是勞動課。現在學校裏的氣氛可是大不一樣了，老師們開始揚眉吐氣，都在那理直氣壯的大談特談知識的重要了！教學開始正規，作業開始大批量的布置，剛開始那會還叫人真有點不太適應！
好在自己那個解放前跟著資本家的父親在省城讀過幾年女子中學的母親，私下裏從不曾鬆懈過對自己功課的督促，有時甚至還極為嚴厲！這一下子緊張起來的學習，幾年過來邱子川總還是沒覺得有多少的坎沿！
恢複高考好幾年了！
暑假前離開初中的學校的時候，自己那個極其慈祥卻又十分怪癖的班主任，據說解放前是國民黨三青團員的老太太，拍著自己的肩膀，凝視著自己，動情地說道：我們這個班將來能考上大學的希望，就全部寄托在你身上了！
邱子川不知道大學是什麽，隻知道它是自己母親十分崇敬的地方。在聽了這老太太語重心長地囑托，又心想是不是過去的女人都崇拜大學。
但邱子川知道考大學很難，因為，恢複考高好幾年了，好像整個檀池縣每年也隻是不超過七八個人能考上大學，隻是去年好像多了幾個！
聽說到了縣中學還要分班，根據成績好壞分出好幾等，還要什麽文理分班。
管他呢！反正自己的成績不要擔心！
邱子川的父親去世的早，文~革開始沒幾年，不知怎麽回事，同樣也是資本家家庭出身的父親，有一天下班沒回來。直到天後好久，前去工廠尋找的媽媽才和人們在工廠的倉庫裏發現了父親的屍體，聽說那時候什麽公檢法都亂了，父親身上也沒有什麽傷痕。後來有人說是被運動嚇得，心髒病發作！而人們都去搞運動了，沒人發現依然按時上班且認真堅守崗位的父親在偌大的倉庫裏孤立無助。
邱子川記得當時母親好像沒怎麽哭，在寥寥幾個親友鄰居和工友的的幫助下，簡單的安葬了父親，事情就很快過去了。
但在後來，邱子川時常在半夜聽到母親在獨自抽泣！
家裏沒了父親，收入少了一半。但邱子川隻有一個妹妹，一家三口人，靠著母親的工資，同左右人口多的家庭相比，日子還是不錯的。
隻是從那時開始，家裏少了許多的歡樂！多了些沉悶的氣氛。而在這樣的氣氛中，讀書，找書讀便成了邱子川後來最大的愛好！
來到大街上，邱子川依然懶散散的踢踏著拖鞋，穿過熙熙攘攘的文院街，這裏原來是民國初幾個大戶人家出錢辦的學堂，整條街便得名文院街，文~革後期則改成了農貿市場。在這裏再穿過靜靜的孟家胡同，前麵就到了城東門。
這個暑假，邱子川每天上午都重複著這樣的方向，為的隻是去東門外的三月河，他要在那裏避暑，準確的說他是要去那裏讀他兜裏那幾冊沒有封麵的書。
太好看了！他邱子川怎麽也想不到，原來這世界上竟還有這樣好看的書，豈止是引人入勝，那簡直是令人著迷難以自拔！可惜家裏太熱了，還有那跑進跑出的妹妹總是打斷自己的思緒。所以，在得到這幾冊爛的不能再爛的書後的沒幾天，邱子川突然想到，去城外河邊的樹林裏讀多好，涼快寂靜無人幹擾！
於是，這三月河邊的槐樹林最偏僻的一處小草地便成了邱子川天然的閱覽室。
出了城東門，便是一片田地。這個季節，綠油油的玉米已過人高。沿著田地裏一條通往河邊的小路，邱子川依舊懶散散的踢踏著拖鞋，向前走去。
……
“咦！”
沿著河邊的小路，快走進槐林間那塊自己每天都來的那小草地的時候，邱子川發現了“入侵者”，一個身著白底粉花連衣裙的少女，正坐在草地上，靠著自己每天都靠著的那棵老樹跟正聚精會神的看一本厚厚的書。
邱子川本想過去，告訴那女孩，這是自己的地方。
可心中自嘲！人家理你嘛！誰規定那是你的地方！
停下腳步，邱子川向著樹林裏麵左右望了望，他在想著再給自己找一塊僻靜讀書的地方。
這時候那女孩也看到了邱子川，看到這個男生來到了這裏又停止了腳步，然後又是左右尋看的目光，似乎感覺到了是不是自己現在看書的位置原來是人家的。因為來到河邊槐林間看到這塊小草地的時候，特別是這棵老樹跟的時候，明顯的能看出這裏有著常有人坐躺的痕跡。
“這是你的地方嗎？”女孩倒是大方，爽朗的詢問過來。
本來心中多有不爽的邱子川，此時反倒含羞局促，不知該怎麽說話，便轉過身去。心想這女孩是哪的，還說普通話，自己以前怎麽沒見過，檀池就這麽大，城裏幾個人誰不認識誰啊。
“真怪！”聽著身後女孩一聲嬌嘟。
看著槐林裏麵還有一處長滿青草的小斜坡，旁邊有著一顆較粗的槐樹，剛好可以靠著看書，邱子川便徑直走了過去。
來到樹下，邱子川先是從短褲的兩個兜裏把書全都掏了出來，然後便坐下，開始從五六冊書中翻撿著昨天沒看完的那冊。
準確的說，這邱子川每天像寶貝一樣揣著掖著的幾冊書，其實沒有一本是完整的，全是他的好同學吳衛東從他那做縣圖書館閱覽室管理員的媽媽所管理的倉庫裏扒搭出來的，都是文~革中“破四舊”的幸存之物，且還都是已被撕扯過的殘卷爛冊，就是最厚的一冊還不到五十頁！若是那完好整本的，他吳衛東也偷不出來。
但就是這殘卷爛冊也讓嗜書如命的邱子川如獲至寶。
不到四十頁的《青春之歌》，三十二頁的《水滸傳》，四十二頁的《烈火金剛》，三十八頁的《青年近衛軍》，二十頁的《莫泊桑短篇小說集》還一半是《在樹林裏》，一半是《被收養的孩子》，最長的一本是《紅樓夢》，可林黛玉剛出現就沒了！
這於永澤和林道靜是怎麽回事？梁山好漢一百單八將都是誰？史更新和豬頭小隊長交手最後誰贏了？奧列格和妮娜那樣是不是就是愛情？還有林黛玉那時候的女孩子怎麽都那樣？
這一個暑假，在這美麗的三月河邊，與其說邱子川是在閱讀，倒不如說他是在猜讀。
但，邱子川是快樂的！
因為，在這一堆殘卷爛冊中，邱子川看到了一個新鮮的世界；在這不停地，甚至重複的猜讀中，邱子川似乎還嗅到了一股新鮮的空氣！在是在他的以往的生活中從來沒有過的，他知道了，抑或重新掠略什麽是善良，什麽狡詐！他知道了這世間除了友誼之外，還有一種交往叫義氣！還有，他似乎還朦朦朧朧知道了愛情，是一種和以前看的電影裏不一樣的愛情！還有，勇敢的女共青團員，嬌嬌文弱的女子，威風凜凜的遊擊隊員！
這個暑假，邱子川不僅是快樂的，還不斷的在心底泛泛著一種湧動！一種朦朧！甚至，還有一種自己也說不清的向往！
“嗬嗬！你這都看的是什麽書啊？”
背靠著槐樹，翹著二郎腿，塑料涼鞋改成的拖鞋扔在一旁，正讀得津津有味的邱子川，被這冷不丁的問話，驚得急忙一下子直起身，轉過頭仰起臉！一看是剛才那位占了自己位置的少女，邱子川趕忙又俯身把散落在身旁的幾本殘卷爛冊收拾在一起，拿到身子的另一邊。然後，又抬起頭，問道：
“幹嘛？”
“嗬嗬！看你慌的！”看著邱子川的窘迫的樣子，女孩的手握著手絹，抵在鼻尖上又”咯咯”的笑起來！
“我不認識你！”邱子川眨眨眼，不知道這個時候自己是該坐起來，還是繼續的坐著。在學校邱子川是極不愛和女同學說話的。
但這個時候，邱子川發現，這個穿著連衣裙站在自己跟前的女孩長的十分的漂亮！花邊草帽下飄著一絲卷發，有點微翹的鼻子玲瓏小巧，尖尖的嘴巴，特別是那眯眯的眼睛閃著十分清純卻讓人迷離的眼神！
“你看著我幹嘛？”女孩兩手抱書在胸前，輕輕搖晃著身子，像是在故意的逗著邱子川。
“我沒看你！”
“哈哈！哈哈！”這回女孩子又把那隻拿手絹的手抵住鼻尖，向後仰著身子笑起來！
這時，邱子川看到這女孩腳上穿著檀池街上很少看到的水紅色皮涼鞋，還聞到女孩身上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香水味。
不知所措的的邱子川，趕緊站了起來，看了一眼依然在“咯咯”笑著的女孩，又趕緊蹲下身去，拿起放在地上的那幾本殘卷爛冊，低著頭匆匆的走開。
這時，身後又傳來一陣“咯咯”的笑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