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念頭在王美姿的心裏一出,她就禁不住驚出了一身冷汗,頓時產生了天塌地陷的感覺。在某種程度上,黃天崗是她的精神支柱,她平庸無為,默默無聞,卻遇到了一個蒸蒸日上的丈夫,她對黃天崗的嚴防死守,橫眉冷對,正是由於懼怕失去他的緣故,她想以這種方式來控製他,縮小他犯錯誤的可能性。但是,人心是活的,看是看不住的,王美姿一下子無計可施了。

田風發並不知道黃天崗正在步他的後塵,出現了家庭危機,他隻是察覺到黃天崗的情緒不好,好像有什麽心事。現在,對田風發來說,競爭上崗,一把手的位置都無足輕重了,他與宋金文離婚之事已經將他折磨得焦頭爛額,心灰意冷。

那個晚上,黃天崗突然出現在辦公室,目睹了那個尷尬場麵,好像有些對不住田風發似的,而田風發執意讓出一把手的位置,更令黃天崗感到意外。為什麽?田風發為什麽要這樣做?黃天崗記得,田風發曾向他講述過與宋金文的婚姻,從田風發當時的口氣裏,誰也不會想到這個家庭會突然出現分崩離析的這一天。

田風發的老家田家村在膠東海邊,離海三裏多。田家村靠海卻不下海,因為在村子的西邊還有離海更近的村子,叫宋家莊。宋金文就出生在宋家莊裏,祖祖輩輩以捕魚為生。兩個村子是鄰居,也是貿易夥伴,種地的田家村到捕魚的宋家莊賣糧食,捕魚的宋家莊到種地的田家村賣魚蝦,聲聲相息,友好往來。黃天崗當兵的時候不滿二十歲,是在一九六六年,後來在部隊上從小戰士熬到了班長,又由班長熬到了副排長,然後就是正排,副營,正營,步步高升。在他們那裏,當兵的娃子第二年回家探親的時候就要找媳婦了,因為絕大多數第三年就複員回家了。身穿綠軍裝,然後就是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的紅旗掛兩邊,這是那個時期最美的時裝。這套軍裝一脫,再找媳婦條件就降低了。田風發第三年也回家探親了,卻沒找媳婦,辭掉了三門親事,得罪了三戶人家。田風發那時已經是小班長了,先後得了五個嘉獎,兩個三等功,組織上正在考察他,準備提拔他當通信排的副排長。到了副排長才真正算上部隊幹部,想想看,戰士和幹部找媳婦能一個標準嗎?所以,田風發當上正排以後才張羅著找媳婦,這時他已經年近三十歲了,還不是自己找,是他的爹娘以及七大姑八大姨。農家娃當兵百分之九十九是為了找媳婦,隻有百分之一想提幹,然後在部隊上留下來,吃上國家糧,告別窮鄉僻壤。田風發經過自己的努力,成了這令人羨慕的百分之一。一九七五年的春節,三十歲的田風發穿著四個口袋的綠軍裝回鄉相親了,母親在信裏告訴他,經過嚴格篩選,已經有了目標,是鄰村宋家莊有名的美人,叫宋金文,比田風發小六歲。田風發一直不找媳婦,就是等著自己的地位高了找一個漂亮媳婦,但是,他不知道宋金文有多漂亮。田風發臘月二十八由省城風塵仆仆趕回田家村,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與宋金文見了麵。見麵的地點有些公事公辦的味道,不在田家,也不在宋家,而是在大隊部裏。媒人是村支書,村支書辦什麽事都離不開村部,做媒也不例外。田風發那時候是村裏最大的部隊幹部,由省城回來時還坐著部隊上的北京吉普,村支書和村民們一看田風發有軍車專送,還跟著幾個官兵,馬上就覺得他不得了,像當了多大的官兒似的。其實,田風發是順道搭車,他團長的老家離田家村有一百多裏地,部隊上送團長回家過年捎上了田風發。但是,不管怎麽說,田風發的軍官身份不是假的,嘉獎立功不是假的,提幹政審時部隊上到村支部了解過情況,喜報也都是送到村支部的。現在,田風發成了全村的榮耀,找媳婦就不能循規蹈矩地通過媒婆,要體現出家鄉黨組織對他的關心,以便在他有了大出息的時候不忘記家鄉,為家鄉的父老鄉親做點事情。

宋金文果然漂亮,閉月羞花也好,沉石落雁也罷,反正田風發一見到她就丟了魂兒,神態侷促地就像犯了錯誤的小學生正在接受老師的訓斥。宋金文似乎不緊張,目光順順的,不看田風發,也不看任何人,隻看自己手中扯著的衣角。不過,她的神色卻十分憂鬱,心神不定的樣子,就像潘金蓮見到了武大郎。當然,田風發不是賣燒餅的武大郎,是保家衛國的軍官,方圓幾十裏現在隻出了這麽一個,是個香餑餑,跟了他就等於一步登天,享福了。這些宋金文心裏都一清二楚,機會千載難逢,許多女人做夢都想得到。但是,宋金文心裏已經有人了,是的她同學,出海捕魚的拴牢。拴牢能牢牢地拴住自己,卻拴不住宋金文,與田風發相比,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根本沒有可比性。宋金文的父親早年出海時遇到台風,死在了大海裏,是母親把她拉扯大。她聽說母親為她做主,同意了另一門親事,連忙找拴牢求救。拴牢束手無策,急得團團轉,最後找了他的三姑提著三條大魚到宋家門提親。宋金文的母親斷然拒絕了,將三條大魚扔到了門外。把魚扔到了門外就如同將拴牢扔到了門外,宋金文哭了,趴在土炕上,肩膀一抖一抖的。但是,宋金文的肩膀抖成什麽樣也沒用,她的母親聲色俱厲地在一旁咆哮:你看看你那點出息!嫁人就嫁給個下海捕魚的?人家田風發是什麽人?你說是什麽人?軍官!省城的軍官!這種人天底下都難找,人家是村支書親自登門說親,拴牢他三姑是個什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