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上英姿,嗬氣成霧,雪灑漫天。

楚歌一路揮劍而來,劍鋒過處,猩紅的血濺出兩丈之遠,取人性命,遇神殺神。

馬兒嘶鳴聲聲,他是從荊國護城的千名禁軍中殺出一條雪路而來,隻為那大雪彌漫中遙遠卻熟悉的一聲聲叫喊,清脆動聽,像每日下朝時回到宣辰殿聽到的由遠及近的嗓音一樣,死死扣著他的心弦!

那日雄鷹在北塞的帳上盤旋,不傷馬匹,不傷士兵,隻躲著利劍朝將帥營帳的方向飛,楚歌一時眼尖看到了那一抹白色通透的暖玉,心口頓時一震,抬了手叫那鷹兒下來,那綁著的布條上寫著幾個歪歪扭扭的血字,“速來荊國,江湖救急”——也不知她是哪裏拽來的詞語,一看就是她的調調,因為右下角,還畫著一個拙劣的燦爛笑臉。

他邪肆地笑了,這小東西……

可眼眶卻隱隱泛出一絲濕熱來,想不出她此刻是何種境地,平日裏那麽怕疼,被鸚鵡啄一下臉都能哭得驚天動地,怎舍得咬破她自己的小手,給遠在天邊的他寫這樣一封血書??

他幾乎一下子就懂了。

楚國有難,困於北塞。

“楚歌!!!!”

揮劍狠狠砍下米麵前那匹馬上擋路的禁軍,楚歌心被揪著,邪肆的冷眸一眼掃過去,看到一抹血跡斑斑的纖小身影在漫天的雪中站立著,跳起來揮著手朝他喊。半邊猩紅的鮮血淌滿了她的錦袍,她兩個纖小的手腕被紗布裹得宛若粽子,小臉蒼白,唇上毫無血色,唯有那笑容是璀璨的,奪目的,像寒夜裏綻放著光芒的夜明珠。

掐指一算。已七月之久。

猩紅的血絲瞬間密密麻麻地覆蓋了他的清眸,楚歌扯了馬的韁繩,揮劍掃開漫天飛舞的箭雨,朝著她的方向疾馳而去!!!

要多久不見?要多殘忍暴虐?才能把他記憶中那個粉雕玉砌的小丫頭,摧殘成這副碰一下仿佛就要碎掉的模樣?

馬兒停了。

那高頭大馬幾乎高出她一米多,小熙兒退開一小步,笑著,眼睛晶亮如星地盯著馬上俊逸的少年,不,或者說是男子。他現在是將軍,是她們楚國得勝歸來橫掃千軍的將軍!!!

楚歌拉緊韁繩,俯身朝她慢慢伸出手去,在電光火石之間兩人四目相對,一眼萬年。

小熙兒踮腳把小手放進去,楚歌健碩的身軀猛然一顫!!隻覺得那小手冰涼柔弱,上麵滿滿的都是血,他握著都在顫,接著俯身更低,猛然扣緊了她的上臂,一個用力將她從雪中帶了上來,擁在懷中置於馬上!!

“嗵!”得一聲落入溫暖的懷抱裏,小熙兒纖長的睫毛顫抖著抬起,凝著漫天的殺喊聲和紛飛的箭雨,隻覺得心下磐石落定,她想去抓住韁繩,纖腰就猛然一緊,她嚶嚀一聲,回頭,正對上楚歌沉沉壓下來的俊朗剛毅的臉龐,魅惑的淺笑浮在嘴角,他眼眶猩紅地用指腹輕柔摩挲過她的下顎,啞聲道:“……是誰把我的太子妃……弄成了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嗓音極力壓製著,卻還是聽出了幾分顫,那心痛如刀,狠狠在胸口切割著,他每問出一個字,那刀,就往心裏刺得更深一寸!

他抱著她,此刻那麽真實地抱著她,再也不想放……死也不放了。

漫天的大雪之下,箭雨為背景,懷裏嬌軟的人兒小臉宛若雨後青山,回眸看他,嗬出的霧氣輕輕凝在兩人之間,那樣不真實。

人不人,鬼不鬼?

纖長的睫毛顫了一下,小熙兒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身上滿是腥味兒的鮮血,還有被包裹成粽子般的兩個浸血的手腕,突然就笑出來,如璀璨的驕陽,不好意思地咬緊了嬌嫩的唇。

劫難重重,豈可一言說盡?

“楚歌,”懷裏那嬌軟的小人兒輕聲叫他,晶亮如水的眸盯著前方說,“我要去個地方,我想做的事情還沒有做完,這條命是你撿回來還給我的,等我報了仇,我們再一起回楚國找楚夜闌。”

——此刻荊國大軍想必已經將楚國京都圍困,皇城的禁衛軍也抵擋不了太久。

楚歌隱隱覺得懷裏的小東西變了不少,像欲火的鳳凰,像複活的候鳥,那嬌軟柔媚中透出一絲堅韌剛毅,眸子間晶亮的水光有著嗜血颯爽的味道!

他一陣恍惚,眸色沉下來,長臂扣緊她,像是怕她下一秒會消失一樣:“熙兒要去哪兒?”

小熙兒璀璨一笑,小手握緊了韁繩,將他手中的馬鞭也拿了過來,凝著前方道:“去獸苑!你聽見了嗎?它們都在叫我,我今天,要血洗這荊國宮城!!”

水眸閃過一道殺氣,她用盡全力將馬鞭狠狠甩出去,“啪!”得一聲抽在馬臀上:“駕!!!”

漫天的箭雨和大雪之中,隱約可見一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踩著深厚的雪朝著獸苑的方向狂奔而去,身後楚國士兵已經將宮門攻破,宮城裏麵的宮人及嬪妃們尖叫成一團,如受驚的鳥獸般四散,卻躲不開那漫天封閉的犀利箭雨。

曾經,她非己所願被囚至荊國;

曾經,苦、痛、恨、辱,她盡數嚐過;

曾經,她親手**的禦獸互相廝殺,血濺獸苑,鍾離夜百般逼迫,殺她心愛之物,四周豺狼虎豹,無人不想殺她而後快,她忍,再忍,直至今日,命懸一線。

可是你看……如今老天都在保佑著她,不要她亡於此地。

血,以血報。

恨,以仇報。

那被鐵鎖關閉著的獸苑大門,隱約可見裏麵的哀鳴聲震顫大地,一抹嬌小柔白的身影從高頭大馬之上翩飛下來,滿身鮮血浸染,抽出了楚歌隨身的佩劍朝著獸苑的大門狂奔過去,對準那鐵鎖用盡全力猛砍!

楚歌深眸一緊,勒緊了韁繩下馬,本想上前幫她卻聽那鐵鎖哐當一聲竟被她生生砍斷,她丟了劍便跑進去,裏麵宮牆院落相隔,壘砌的洞穴內鐵籠緊鎖,那纖小的身影靈動地跑著,渾身痛得骨裂欲碎卻不停半秒,打開一扇籠子,一扇,又一扇……

已經被關了整整幾天處於焦灼煩躁狀態的野獸般踱步而出,將那小小的人兒圍在中間,被關久了的辛巴更是扒著籠子門咆哮著,等小熙兒奮力將籠子推上去,它便猛撲過來將她壓在了身下,嘶吼震天,低下頭激動地舔著她的臉。

那一刻,楚歌心口一揪,臉色劇變!!

“熙兒!!!”低吼聲穿透了整個獸苑,以丹田之力在獸苑上空咆哮而出!!

小熙兒咯咯笑了兩下安撫著它不要它胡鬧,聽見了楚歌的喊聲便一個激靈從雪中爬起來,渾身的傷痛和昏厥感讓那小小的身影險些倒下,辛巴便猛然探出頭來墊在在身下,要她軟軟地趴在它頭上才沒有倒下去。

小臉蒼白如紙,她從重傷中醒來至此不過三個時辰,氣力已經快要耗盡,腕如斷骨,渾身血跡斑斑,如遭重碾。

她蒼白的小臉露出一抹笑,水眸裏透出星星點點的感激。

獸鳴聲,震顫了整整方圓一裏的土地。

那一抹小小的柔軟身影勉強站起來,慢慢走到雪中,看著一整圈圍著她的野獸,啞聲顫抖著說:“從今天開始你們都自由了……跟我一樣……我們都自由了……對不起我以前沒有能好好保護你們,我連自己都保護不了……不過現在不一樣了,我鹹魚翻身了!”

“我花熙熙會記得別人對我的好,以一還十!當然,恨也是一樣……”她水眸裏晶亮的光芒黯淡下去,啞聲說,“所以你們要幫我嗎?”

“你們跟不跟我走!!”那清脆的嗓音,**在了整個獸苑裏。

楚歌近乎震驚地凝視著眼前的一切,一身魅惑的戎裝靜立雪中,凝眸回想起在楚國的往事,他跟她一起狩獵,一起生活,親眼看她養一些亂七八糟的小動物,看它們整日圍著她團團轉,他那時隻當是養之有恩,與她親昵是自然,卻不曾想,她竟會有這般靈力。

“……”轟然的咆哮聲,振聾發聵。

楚歌不知該怎樣形容自己眼前看到的一切。

那頎長的身影退開,放縱那一眾野獸萬馬奔騰一般轟然踩踏過獸苑的門檻,清眸淡然掃過,隻落在那小小的人兒身上,她沒有走出來,反而跑進一間靜默的小閣裏,“吱呀”一聲打開了房門,裏麵的紫貂媽媽在沒人照顧的情況下又產出了四隻紫貂寶寶,因為嚴寒夭折了一隻,另外三隻還好好的。

靜默的雪中,那粉雕玉砌的小小身影總算出現,她抱著厚厚的棉毯朝他跑過來,腳下本就沒力,這樣跑了幾步險些絆倒在雪中,楚歌臉色凜然一變,倏然騰空躍起,幾步飛速地抵達她麵漆那,單臂將那落下的小身影接住,抬眸之間,她驚魂已定,一絲蒼白的笑容慢慢地浮了起來。

宮城之內,慘叫聲已經慢慢傳了過來,淒厲無比。

小熙兒的小臉卻依舊淺笑著沒有半點動容,小胳膊輕柔繞在楚歌脖子上由他憐愛地抱她起來,如獲至上的溫暖,她想小憩一下,再不用受這北國地凍天寒。

楚歌心下劇痛,冷眸之中泛起點點血絲,一路抱著她上馬,不發一言。

城中大勢已定,隻剩殘軍。

走到華容道上之時已有士兵來報:“將軍!皇城禁軍已被全數殲滅俘獲,隻剩嬪妃女眷!如何處置,請將軍示下!”

懷裏柔軟的小人兒正窩在他溫暖的胸膛裏小憩,安靜得讓人不忍打擾,楚歌清眸裏閃過一絲魅惑的流光,俯首輕聲道:“熙兒想如何?”

那小小的人兒睜開纖長的睫毛,慵懶地凝了一眼漫天大雪中血腥靜默的城池,還未開口,那些被從暖閣之中押出來的嬪妃就瞅見了她,一時驚慌失措,“噗通”一聲跪在了雪中,朝著她的方向跪著爬過來,嘶喊痛哭出聲:“饒命啊!!!”

“別殺我們,求求你別殺我們,我們都是無辜的!!”那嬪妃哭得涕淚橫流,嘶喊著望著她解釋,“要去牢裏找你的麻煩是榮妃的意思,我們沒有參與,沒有支招的啊!求求你放過我們,我們不想死啊!!!”

一絲絲悲涼從心底升騰起來,而她的四周,有撕咬著人四肢的野獸從暖閣中出來,嚇得那跪在地上的嬪妃尖叫一聲兩眼一白昏厥在了雪地上。

——萬獸皆有靈性,若不是平日裏欺辱過它們的,它們何以殘忍以待??

身後那些沒昏厥的嬪妃們也效仿著爬跪過來,在雪中磕頭磕得額頭上血跡斑斑。

楚歌嘴角勾著清淺的冷笑,撫著懷裏人兒的發絲,眸含寵溺卻冷冽無情,他從不是善人,若是他知道這些人與她渾身鮮血淋漓的傷有半點關係,便個個都該拖出去淩遲,一刀一刀,讓她們嚐盡他此刻的錐心之痛。

那小小的人兒終於輕柔爬起來,嗬出的霧氣模糊了她傾國傾城的美麗容貌,透出幾分脆弱,她水眸裏透出一絲亮光,脆聲說:“我不會殺你們。隻是你們不是說,是因為得荊王寵愛才敢在宮中如此放肆的嗎?那好……來人!!!”

那一道輕聲的厲嗬,卻透著不可抗拒的味道,令一旁跪著的士兵都渾身一震!臉色緊繃地垂首:“在!”

小熙兒一聲清冷的眸掃過那些嬪妃,輕聲道:“把她們捆縛之後吊於城門之上,行‘霜凍’之刑,你們荊國天寒地凍必定扛不住幾日,我準你們飛鴿傳書給遠在我們楚國都城的荊王,告訴她我花熙熙在他的城池之內殺人放火,血流成河!看他肯不肯揮師回程,在你們被凍成人幹之前救你們於水火!!”

這鏗鏘有力的一段話裏透著清冷與血腥,是她凝聚了半月以來的怒火與恨意,擲地有聲!!

說完之後她水眸一掃,眼眶泛紅,目光落在了最後跪都不肯跪的一個清麗女子身上。

“你覺得如何?”那小小的人兒下巴抬起,眸子裏閃過一絲劇痛,啞聲輕問,“夕顏聖主。”

她想看,看她們荊國的帝王之愛,多深多重。

能否施舍憐愛,救她們的性命!

夕顏此刻一張小臉已經蒼白如紙,渾身像是被抽走靈魂的朽木佇立在原地,哪怕不用小熙兒說,她也是懂的。

什麽帝王之愛。

他何時……愛過?

她們這一眾人的性命,在鍾離夜的眼中從未重要過,無論生死。所以吊於城門不可怕,霜凍之刑也不可怕。

可怕的是她花熙熙明明給了她們機會,容她們去等,卻知道死都等不到。逼死她們不會是這北國的盛雪,而是心中的絕望。

那小小軟軟的人兒從來不是不狠,隻是如若她狠,你們這一個個的,誰受得住!!!

可這小家夥現在累了。

哪怕楚歌都看得出來,她纖長的睫毛上水霧凝結成霜,輕柔顫抖著掩飾不住水眸間的疲憊,他一張被北塞風雪雕琢得愈發剛毅的俊臉緩緩垂下,長指輕柔扣緊她小小的臉,啞聲道:“別再嚷了,我就叫他們照你說的去辦,可好?”

她水眸裏迸發著光芒,小小地銀牙咬得切齒死緊的樣子,看得他心都疼了。

小熙兒柔柔地抬眸看了他一眼,眼前渙散一下,果然渾身被劇痛席卷,上身一軟便柔柔靠在他肩上,倒下。

懷裏雪絨包裹著的紫貂寶寶探出個腦袋來呼吸著外麵嚴寒的空氣,感覺到那小人兒命懸一線的懷抱,急得粉嫩的小爪子也在絨毛之間撓啊撓的,濕漉漉的小鼻子湊近了想拱拱她,讓她有點生機,不要這樣奄奄一息的。

楚歌心下一痛,深眸泛起幾縷猩紅的血絲,緊緊地抱了那小東西在懷裏,攏住她被鮮血染得有點腥味的發絲,寒聲低低道:“就照她說的,把這些人拉出去,即刻執行!”

跪著的士兵們大喊了一身“是!”,上前將跪在雪地裏已經麵如土色的嬪妃們拉起,向城門的方向拽去。

那一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騎著往回走,楚歌輕柔攬著懷裏的小東西,薄唇忍不住輕柔落在她額上,突然聽到後麵低低的一聲“嗵”得悶響,冷眸一凜,牽扯著韁繩的右手緩緩施力放緩馬速,回眸掃了一眼,隻見那個傾國傾城身著寶藍色宮裝的女子起身,抽出士兵的劍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抹上了自己的脖子,鮮血,噴薄而出。

楚歌眸子一跳!

夕顏聖主蒼白著臉色,最後眺望了一眼城門的方向,丟下了劍,柔柔地倒在了雪中。

既不能為情而生,但求為情而死。

荊國之辱,便以她的血做殉葬,也不枉她此生對荊王,鍾情一場。

雪紛紛揚揚慢慢地從頭頂落下來,第四場大雪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落下來覆蓋了整座血腥的皇城,楚歌溫熱的大掌輕柔攏住了懷裏人兒的耳朵,不讓她聽見剛剛那聲悶響,來龍去脈他大致已經聽過,這幾月以來她在荊國……受苦了。

隻是,她剛剛來時,跟他說什麽?

——“楚歌,等我報了仇,我們一起回楚國,找楚夜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