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天仙今日因為客人的緣故和何媽媽鬧得好不痛快。

她早已厭倦被人欺辱的賣笑生活,在心底存著從良的念頭,是以接待客人時總是百般挑剔。老的不肯、病的不肯、胖的不肯、醜的不肯、窮的不肯,凡是她看不順眼的一概不肯,一心和何媽媽作對。

何媽媽久在風月場中混跡,已煉出一雙猴眼金睛,任甚麽都識得破,早知賽天仙轉的心思,暗中惱她。

同時使出卑劣手段,將賽天仙偷偷攢下為自己贖身的銀錢連偷帶騙,一點點自她手中搜刮個幹淨。

賽天仙畢竟年輕,為人處世不夠老辣,怎鬥得過何媽媽?

但她依仗著少年氣盛,自然不肯輕易服輸,隻一門心思和何媽媽慪氣使強。

何媽媽有心將她交與東家賞她一頓毒打,但想著賽天仙是自己從別家花銀錢籠絡過來的,自己若不想辦法將她降服,豈不叫東家小覷?

哪知賽天仙人雖柔弱,性格卻十分倔強,任憑何媽媽使盡軟硬手段,就是不肯屈從。

何媽媽這些日已經自認是頭黔驢,漸覺技窮。正盤算著將賽天仙交與東家處置,任她是死是活自己也管顧不了。

賽天仙自打昨日早晨別了童牛兒後,在榻上被窩裏支著腮頰想心事。

她知道何媽媽和春香院的東家都不是善類,自己若想從春香院的門中走出從良恐比登天還要難上十分,怕隻有變成一具屍首被抬出去的份兒。

除非有個他們都懼的人出來給自己當靠山,為自己撐腰說話,便有三分希望。

可遍覓身邊,哪有這樣的人在?就算是有,自己又拿什麽相酬?豈不是癡人說夢麽?

這樣想著,心情忽然如墜深井般暗不見底,隻覺四周的黑暗如海上巨Lang,劈頭蓋臉地猛打過來,叫她連呼吸都不能夠,一時憋氣得直想大哭大叫出來才覺痛快。

正懊喪時,忽然在這黑暗中看見有一星火光跳躍出來。

這火星慢慢幻化成一個人的臉龐,這臉龐略顯瘦削,額頭寬闊,發鬢尖如劍戟,斜插兩頰。眉稍細,但又黑又長。雙眼不甚大,炯炯目光閃動,顯得灼灼逼人。嘴兒生得小巧,唇角略歪,卻為整張臉孔平添幾分生動,隻是怎樣端詳都是一副嘲諷不屑的冷傲表情,甚惹人氣。

正是剛剛分開的童牛兒。

不知怎地,賽天仙忽然一廂情願地以為童牛兒必肯為自己贖身,而且以他的狠惡霸道,何媽媽和東家等人必定懼怕。隻要一心下力討好於他,叫他喜歡自己就好。

更何況這青年眉目周整,身手矯健,性格狂放不羈,倒比尋常俗庸之人強上百倍,是個可愛的人兒。他若肯為自己贖身,自己何妨就以身相許,與他白頭終生,豈不是好?

賽天仙想著如意美事,竟忍不住嗤地輕笑出來。

但她畢竟不是林鳳凰一般未經世事的無知少年。

自打十歲時被賣入青樓至今,不知受過多少煎熬,身體早被苦水浸透,心上已經滿布創痕,尋不到一點完整的心思,便想哄騙自己一下都難。

是以這美夢隻在腦中轉過一輪便放棄了。同時暗罵自己白癡,除非這童牛兒被挖去心肝頭腦,變個呆傻之人,否則街巷間身淨心潔的女孩兒多得是,他怎會看上自己?憑什麽叫他娶自己為妻?

如此想著,賽天仙的心思又昏亂起來,扯過被子蒙在頭上嗚咽著哭,不覺間沉沉睡去。

待被小丫頭喚醒,見天色已經漸暗。

賽天仙一整日不進水米,起來後隻覺得頭腦昏沉,身體乏力。搖晃著下地草草吃過晚飯,便要向榻上倒去。

剛進裏間,聽門外何媽媽尖若雞啼的聲音叫著:“客爺這邊請,天仙姑娘可是我們春香院的頭牌,客爺真有眼光——”

賽天仙隻覺一股酸水從肚內直泛而起,恨不得要把勉強吃下的飯食都嘔出來。

抬頭見何媽媽已經領進一個幹屍般瘦的老頭,一張臉孔隻巴掌大小,上麵生著一雙猴兒似的眼睛。口內的牙齒幾乎掉光,癟得似連舌頭都要兜攔不住,半截口水正掛在唇邊跐溜著進出,瞧著叫人好不惡心。嬰兒般蜷曲的身體包裹在金絲銀繡的華麗長袍之中,好似成精的玩偶。

那老頭本是一副死人般無精打采的模樣,待看見賽天仙花兒似的嬌嫩臉龐,雙眼立時放出光彩,鼻孔張大,嘴巴蠕蠕而動,神情好像前生不曾吃過飯的饕餮鬼看到一桌大餐似的饞相難掩。

賽天仙則像看到從墳墓中爬出的腐屍一樣厭惡,閉起眼睛向何媽媽道:“我今日不舒服,不想接客。”

何媽媽聽到這一句,壓在胸中的多日怒火再也忍不住,猛地噴發出來。

她象被馬蜂蟄到似的“嗷”地一聲大叫,將那老頭嚇得險些跌坐到地上。不待抬頭,已看到一個肥大身軀從他旁邊衝過,向賽天仙猛撲過去。

賽天仙自然不是何媽媽的對手,受下幾個脆響的耳光,一縷鮮血自她唇邊流出,滴到白錦縫製的對襟夾袍上,如在雪地裏綻出的一串花蕾般刺目。

旁邊房內的姐妹聽到聲音,跑過來將撕打的二人拉開。

何媽媽自覺占得上風,不肯輕饒,仍在跳腳大罵,言語不堪。

賽天仙踉蹌到桌邊坐下,埋頭不語,眼中目光呆滯得如死魚一般,沒一點活人的意思在。

聽何媽媽高叫道:“你給我聽著,今**若敢不接好這位客爺,明日我便將你交與東家,任他收拾你,看你能不能活過明日掌燈?——”

賽天仙知她所言不虛,暗暗地想:看來我真的沒有活路可走了,怕隻有一死才能離開這個肮髒的處所。

隨著何媽媽的離去,房中安靜下來。

賽天仙慢慢抬頭,見那幹屍老頭正在對麵椅上坐著,大瞪一雙枯癟的眼睛看她,不禁嚇了一跳,道:“你怎地還在?”

老頭嘿嘿一笑,聲音尖澀得如疾風裂錦,道:“我花了銀子呢——”

賽天仙惱得咬牙,高聲嚷道:“怎就不能可憐可憐我?”

幹屍老頭聲音細慢地道:“誰可憐我的銀子?”

聽到這一語,賽天仙才恍然自己在他眼中不過是個玩意兒,死活如何與他全無幹係。便似這一粒塵與那一粒塵,雖然同在風中飄著,但對方視自己如無,想讓他對自己高抬貴手真不異於白日說夢。

無奈隻好輕歎一聲,道:“你想怎地?”

幹屍老頭yin笑一聲,叫一串口水自幹癟嘴角流下,濡濕胸襟。他卻不知覺,自顧漏風漏氣地說:“剛才何媽媽不是說得明白?若叫我不高興,你明天怕活不過掌燈——”

賽天仙聽他為求和自己一歡,竟拿這句言語相嚇,恨得猛地站起,怒瞪雙目直視幹屍老頭,便想撲過去與他撕打。

幹屍老頭見得她凶惡模樣,也有三分懼怕,指了她道:“你想怎地?還敢耍凶麽?看我喊何媽媽來。”

賽天仙的目光慢慢疲軟,人也一點點堆回到椅中,似沒了魂魄一般。

二人對坐片刻,幹屍老頭見她呆呆地不動,以為已被自己拿捏住,伸出骷髏骨骼的手將賽天仙的手拉扯著握在手中。

賽天仙好像死掉了似的不知覺,任憑幹屍老頭在自己手上摩挲,沒一點反應。

二更雖過,春香院的正廳中仍是一片春湧香洶的熱鬧景象。

何媽媽忙得手腳相接,穿梭於客人之間。

正不亦樂乎,匆忙間一眼飄向門口,立時驚得定在那裏,半張的嘴連舌頭都吐出一截,才明白為何眼皮跳了一天,原來有惡鬼登門。

她見童牛兒從上到下一身嶄新的六品官服,連腰間的長刀都鑲金裹玉,與尋常的大不相同,顯得更加威風八麵,心中不禁暗罵:這死兒子,從哪裏混來這樣一副行頭?剛演完戲嗎?

心知得罪不起,忙揮著膩香四溢的手帕迎上道:“呦——牛兒爺,怎地一天不見就想媽媽了嗎?”

童牛兒不待他近身,伸手一推,將何媽媽推了個轉,然後輕撣一塵不染的官服,冷聲道:“找死吧?我便成全你。”

這一句令何媽媽眼前立時浮現起昨日摔在這廳中的京府尹府上大管家那張慘白歪扭的臉孔和那雙瞪到突兀,似要爆出的死魚眼睛。不禁全身一抖,立時自動退下一步,仍陪著幹巴巴的笑,道:“牛兒爺今兒來尋哪位姑娘?媽媽給你帶路。”

童牛兒一邊大步向裏走,一邊低罵一字:“滾。”

何媽媽知道自己在這小兒麵前全無尊嚴,巴結隻會自找沒趣,便退著道:“牛兒爺既然不用媽媽,就請自便罷。媽媽不陪——哎呦——”

卻不防退得急了,一腳絆在花架的腿上,立時跌翻在地,摔了個仰麵朝天,惹得四圍眾人哄堂大笑。

童牛兒卻一眼也不瞧,徑自登上三樓。向賽天仙的居處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