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來時已是囚犯們打飯的時候。

兩名兵士前一個提桶,把裏麵用玉米麵和爛菜葉熬的糊糊用勺子打入髒得連狗不肯聞的木碗裏,放在鐵柵欄門前,任憑裏麵關押的一群囚犯自己取食;後一個卻在手裏提一把不開刃的長刀,若見哪隻爪子隨意亂拿,上前就是一刀。

這一刀挨上後雖不至於斷筋折骨,卻能叫皮肉腫起寸高,痛徹心脾,多日不消。縱使如此,可還是有被餓得難熬的囚犯冒險搶掠別人的飯食,以求能苟活下去,不被餓死在這牢獄裏。

童牛兒此時饑渴難耐,眼巴巴地望著一步步走近自己的兩名兵士,等著那一口牢食果腹,連聞在鼻子裏的惡臭也顧不得。

卻不想兵士不肯在他的麵前停留,一步跨過去。

後麵提刀這個正是給童牛兒送飯的,見得被唾沫覆蓋的盤碗,忍不住冷笑一聲,也向裏麵啐一口。看也不看童牛兒,隻把長刀在地上拖出叮叮當當的脆響,緩步前行。

童牛兒雖知他們輕蔑自己,可仍覺得好不惱怒。但顧及自己曾經的身份,以為不堪與他們計較,沒來由地叫方威等人知道後恥笑。

無奈隻得忍下愈加難耐的饑渴折磨,把腦袋插在褲襠間悶頭瞌睡。

好在第二頓飯沒有等多久就送到鐵柵欄外麵。童牛兒早等不及,抓起兵士放下的第一盤裏油炒的雀舌就往嘴裏填。

旁邊籠子裏的囚犯因素知這兵士的狠惡,不敢放肆招惹他,都大口吞咽著唾液,瞪著眼睛遠遠地看著忍耐。

童牛兒自知機不可失,一旦兵士離去,必要從四麵八方飛來無數的口水,這些菜也就無法下咽,是以拚命地吃。

那兵士倒也不著急,動作緩慢地檢查著從食盒裏端出的飯食。直到離開時,童牛兒已經吃個半飽,正把最後一個大盅裏的四個紅燒獅子頭扣上一隻盤子,潷掉裏麵的湯汁,傾斜著往欄杆裏麵拿,想要仔細享用一番,品出裏麵的滋味。

可他剛將大盅落地,卻見從左右和後麵欄杆的縫隙裏伸出無數隻手臂,拚著命向他抓來,要把大盅搶奪了去。

這一下惹起童牛兒凶狠的狼性,叫他瞪起雙目,伸腿就向左邊那一排手臂踹下。隻聽得哢哧一聲脆響,接著傳來慘叫。這一下雖嚇退幾個,但多數還是堅持著向他使力。

這個場麵若冷眼看來,倒似無數餓殍僵屍要生食活人般可怖,叫人以為這裏是人間地獄,陰曹墳場。

童牛兒向來是受不得欺的性格。見這群人如此貪婪,也就不再顧及這幾年養下的虛假善良,幹脆利落地脫變回當年陰毒狠辣的自己。把蓋在大盅上的盤子揭下拿在手裏,向伸過來的手臂上一頓亂砍,直到擊得粉碎;還覺得不過癮,又把四個肉丸子皆都倒在地上,揮舞著大盅向仍舊留在這一邊來不及收回的砸下。

那大盅乃是厚瓷燒製,十分沉重,立時把蜷曲在那裏的一根手臂打得折斷垂下。童牛兒見大盅也碎裂成兩半,幹脆各握在手裏,用斷口鋒刃向身後的手臂割下,叫鮮血崩流,慘聲四起。

其實三邊的囚室裏加在一起也不過十五、六個人,除去兩、三個不能動的,餘下的倒都在童牛兒這一邊。早受打的都壓在下麵,想逃也逃不掉;沒受打的離得還遠,仍在拚命抓撓。

但眾人見得童牛兒揮舞著兩半大盅凶神惡煞般的模樣也都怯了,紛紛退著躲閃,很快把三麵都讓個空**。

童牛兒也累得呼哧喘息,把兩個各半的大盅藏在稻草裏,以為來日或許有用。拿起地上的肉丸子,吹去上麵沾的塵土,囫圇地吞個幹淨。

幾名看守兵士遠遠地瞧著這邊紛亂,卻沒一個有心思過來管的。

他們慣看眾囚犯的生死,早不以為意,隻覺得這些人賤如塵埃,無論怎樣都無所謂。

倒是對童牛兒這般的凶狠有些佩服,覺得這小兒似是個人物,略加青眼相看。是以第三頓飯送得客氣些,沒有拿棍子在裏麵隨意攪合。

四圍的囚犯都被童牛兒嚇得怕了,隻敢瞪著一雙雙空洞的眼睛巴巴地看著,卻再沒有向這邊吐唾沫的。叫童牛兒把這頓飯吃得消停,才品出其中香甜的滋味。

童牛兒暗笑眾人膽小,便被這籠子囚禁著,也還是改不了欺軟怕硬的本性。

麵前的這條走廊裏無時無刻都有穿官服的人帶著貼身隨從穿梭。也不知他們都是怎樣來曆,好似沒有白天夜晚一般把關在囚室裏的犯人提出去折磨個半死,然後送回來任他殘喘。也或許幹脆就幹掉,然後用草席一卷,抬出去扔掉結案了事。

但外麵緹騎遍布,偵聽滿街,每日抓拿的嫌犯多不勝數。叫詔獄裏進來的比出去的多,讓囚室漸滿。

隻是苦了童牛兒,十二個時辰裏聽著號筒子中回**的慘叫聲無法安眠,沒有一刻寂靜的時候在。

這樣忍熬了幾天後,童牛兒已經漸感麻木。也是被疲倦逼迫得緊了,經常一覺睡到開飯,任憑什麽都不能打擾。

童牛兒對自己如此快速地安於這般倒不覺得驚訝,以為自己從小在險惡裏混跡,無論麵對什麽都能坦然承受。

但同時也痛惜自己的無情,覺得堪比禽獸,不值人倫。

第五日傍晚,童牛兒正自仰躺在稻草堆裏迷糊著,聽肚腹內咕咕嚕嚕的鳴叫聲,以為該有飯食送來了。

果然,片刻之後在經過的雜遝腳步聲裏有一個停在鐵柵欄前不動。童牛兒以為他必然還要如往日般向鐵柵欄上不耐煩地踹一腳把自己驚起,可等了半天不聞動靜。心裏奇怪,慢慢睜開眼睛看時,卻嚇一跳,急忙一個骨碌爬起來尷尬道:“五將軍,你怎地——來了?”

銀若雪將手裏提的大食盒放在地上,看著隻這幾日不見就披頭散發,胡子拉碴,顯得憔悴不堪,似是人鬼兩重的童牛兒,忍不住心裏的酸楚,哽咽著道:“牛兒——是我對你不起——”就要哭起來。

童牛兒還是頭一遭見素來剛硬的五將軍流淚,雖然覺得稀奇,但以為這裏不是悲傷的地方,急忙擺手阻止道:“休哭,五將軍——哎呀——休哭嗬——”

銀若雪是未經鍛煉的少女性格,哪有童牛兒這般雷打不動的定力?還是叫淚水滴落在塵埃裏。

童牛兒既感動,以為尊貴如天神般的五將軍肯為自己落淚,也算自己的造化;同時亦覺得無奈,摣著雙手不知該如何勸慰。

好在銀若雪也知收斂,隻悲啼數聲便停住,揩淨淚水,道:“這些日子——叫你吃苦了。”

童牛兒最受不得女人的淚水,暗舒長氣,道:“些微困厄,不值一提。五將軍,你這一向可好?”二人胡亂客氣著,好似多少年不曾見過似的。

銀若雪親手把食盒裏的盤碗一樣樣端出後才發現都嫌大,遞不進鐵柵欄裏去。不禁驚道:“你都怎樣吃的?”童牛兒笑道:“就抓過來吃嗬。你怎地忘了我的出身?如何都能吃到嘴裏的,不需掛慮我。”

雖聽童牛兒如此說,但銀若雪還是覺得難過,又忍不住淚濕眼睫,把一雙小巧鼻翼輕輕鼓動著抽泣,顯得既嬌柔又可憐。

想來這世間的哪個男兒最愛看的都該是童牛兒此時眼前的這一幕吧?叫童牛兒隻覺得渾身熱血噴張,恨不能突破這鐵柵欄出去,把銀若雪摟入懷裏好好地憐惜一番才過癮。

但雙手觸處卻是一根根剛硬的冰冷,讓童牛兒慢慢熄了胸腔裏的欲火,隻能咽著嘴裏的唾沫無奈。

看著童牛兒吃完這一餐,銀若雪從椅子上起身道:“你好好保重自己,過些日子我再來。”

童牛兒見銀若雪說過這多句話,卻隻字不提自己的案子如何,能有怎樣結局,心下已經明了大概。以為憑她愛炫耀的性格,若能將事情扭轉,必早說與自己知曉,讓自己高興。可眼下看來,自己的性命多半怕是保全不下了。

他雖是淡看生死的性格,可一旦真個臨到頭上,又怎能不有自憫之悲?想著來日無多,死期漸近,怕連吃飯的頓數都屈指可數,心裏立時生出莫名的惶急。

想要對銀若雪做個輕鬆些的表情,可蹙緊的雙眉無論如何也解不開,叫銀若雪看著好不別扭。隻得將眼光移向別處,道:“還有什麽願望未了?說與我知,我自會幫你完成。”

童牛兒聽得這一語,更加確定自己上路的日期怕就在三、五天裏。低歎一聲,還是晴開臉孔搖頭道:“我——就隻一個人,來去無牽掛,能有什麽願望?窩窩囊囊地活了這一遭,唯一驕傲的就是得五將軍垂憐疼愛,死也值下了——”

這一語惹得銀若雪好不感動,重新哽咽,道:“都是我害你——”

她卻不知童牛兒隻在鋪墊,好叫銀若雪能答應他臨在銀若雪轉身要走時提出的非分之請:“五將軍——我想見天仙一麵,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