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若雪聽他說出賽天仙的名字,立時惱得變色。但轉瞬間又平靜,猶豫著答應道:“好吧——且看我努力,也不知能不能帶她進來這裏?”然後溫柔一笑,道:“還有事嗎?”看童牛兒搖頭,緩步去了。

慢慢坐倒在稻草裏,童牛兒卻覺得一顆原本忐忑的心安靜下來,不再有煩躁難耐的焦灼。把雙臂枕在頭下,閉上眼睛胡思亂想起來。

首先顧慮林鳳凰、白玉香和霍敏英三女的歸宿,以為要想辦法通知林猛,叫他把三女接走才是正經;然後是賽天仙,自己留下的那一大筆金銀足夠她揮霍;最末是方威,這小兒陷害自己的冤仇未報,倒是死得不甘心。

想到這裏,童牛兒心下奇怪:別人的案子都見有官員來提審訊問;為何自己卻無人理睬呢?教自己連冤枉他人的機會都沒有,可恨得緊。

他卻不知自己的案子隻著落在雷怒海的身上。

但雷怒海顧慮著童牛兒的曲折牽扯著寶貝女兒的安危,怎敢審他?是以早定下‘審定問斬’的結案,要教童牛兒做個一聲不得出的冤死鬼來承擔一切。

賽天仙這幾天裏食不知味、寢不安眠,倒比押在詔獄裏的童牛兒還見憔悴。每天裏就盼著早晚時能見到來看望的卓十七,拉住他袖子不住地問:“可有我相公的消息?”

卓十七與東廠沒半點瓜葛,去哪裏得知?隻能敷衍賽天仙道:“沒什麽大事,過些時日就回來了。”

賽天仙心地雖然純淨,但在風塵裏混跡這多年,早養成察言觀色的活命手段,一眼就將卓十七的謊言識破。但想著他必也是一番好心,不忍叱責。隻能獨自伏在榻上,把臉孔埋在還留有童牛兒身體氣味的被窩裏哭得停不下來。

林鳳凰、白玉香和霍敏英自然也都關切,終日裏苦著一張臉孔焦急地來探問。賽天仙沒什麽辦法安慰三女,隻能如卓十七誆騙自己一般對她們說:“沒什麽事,不消幾日就能回轉——”直說到連賽天仙自己都恍惚了,有時會信童牛兒這一半日必就能回來,和往常一樣與自己嬉鬧親熱。

也才知素來的平常日子卻原來都是那麽有滋味的甜蜜時光,若能重來,自己該當怎樣珍惜曾經的每一刻嗬。

因為昨夜哭得久些,今兒早晨醒來後頭腦就好不昏沉,似灌滿了鉛一般抬不起。掙紮著草草收拾整齊,叫小丫頭一起為林鳳凰等人準備飯食。霍敏英在隔壁聽聞,也過來相幫。

三個人正忙碌,門上的敲打聲突響。賽天仙離得近,便過去開。待看清來人,不禁驚得瞠目,結舌道:“你——怎地——來了?”

銀若雪雖一萬個不願意踏進這在她眼裏齷齪不堪的風月場所,但想著童牛兒是自己所害,而賽天仙與他情深,自己也應該來走這一遭;雖也曾轉過‘叫別人來請’的念頭,但以為這件事好說不好聽,一旦泄露傳揚開去,對自己、對爹爹怕都不好。

銀若雪自然知道如今不論魏忠賢等一班閹黨也好,還是爹爹和東廠錦衣衛也罷,所樹敵人都滿布天下,無計其數。若不是有當今聖上遮擋支撐,這班人怕都要落下被百姓寢皮食肉的不堪下場。

銀若雪得到雷怒海的警告,亦自知小心言行,不敢事事猖狂,隻怕惹禍上身。

把客人讓進房裏,賽天仙卻慌張得不知該如何是好。隻覺得在銀若雪的麵前手腳都沒個放置的地方,拘束得似個吊線的木偶。

銀若雪負手在背,環視一圈兒,覺眼裏所見都是破爛不堪的陰暗肮髒,想不明白童牛兒怎會甘心在如此下賤的地方存身?

撥回霍敏英遞過來的茶盞,向賽天仙冷聲道:“跟我走。”

賽天仙不知何事,猶豫著道:“去哪裏?”銀若雪先就轉身,道:“去看童牛兒。”

賽天仙聽得這一句,直驚得連氣都喘不上來。略呆之後便手忙腳亂地換衣服,折騰半天,待出了房門才發現穿回的還是當初那件。

隨著銀若雪走下曲折回轉、潮濕膩滑的狹窄樓梯,聞著掩人呼吸的腐臭味道,聽著尖刺地傳進耳朵裏的慘叫聲,賽天仙隻覺得冷汗濕衣,雙腿打顫。

雖並不覺得如何怕,可一顆心卻被這陰森恐怖的氣氛滲透,不自覺地狂跳。

待看見關在籠子裏的童牛兒,賽天仙愣了片刻才認出。疾跑兩步撲到鐵柵欄上抓住伸過的手臂急道:“相公你怎地了?為何要關在這裏麵?”

童牛兒不知該如何安慰她,隻搖頭道:“休急,相公沒事。”賽天仙卻再忍不得,失聲嚎啕起來,道:“都這般了——還說沒事——要疼死我嗎?”

銀若雪在側冷眼瞧著,嘴角雖翹起一抹不屑的笑意,但心裏覺得還是賽天仙來得痛快。

童牛兒待她淚水少些後阻止道:“這裏不同於其他地方,不敢這樣放肆。休如此,我還有事囑咐你。”

賽天仙倒也懂事,抹淚道:“說吧,我聽著呢。”童牛兒瞥著銀若雪背轉的身影低聲道:“你去城南的萬法寺,尋萬善大師,叫他——”卻再不敢往下說。

賽天仙本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孩兒,又經曆這多年的困厄磨練,機警伶俐遠勝常人,聽到這裏已經明白。先拿眼色止住童牛兒,然後點頭答應。

童牛兒見她如此,心裏暗讚,麵上浮起會心的笑容。

待問起林鳳凰、白玉香和霍敏英幾人如何,賽天仙卻又哭起來,道:“自然牽掛你——都瘦得狠了——你何時回去嗬?”

童牛兒慘淡一笑,搖頭道:“還不知,怕要些時日吧。叫她們休掛念我,有五將軍照料我飲食,也不比外麵差。隻是不能賭錢,倒憋屈得緊。”

童牛兒有意逗弄賽天仙一笑,可賽天仙此時憂愁滿胸,哪笑得出?

銀若雪聽他倆個嘰嘰咕咕,沒完沒了,漸覺厭煩。過來阻止道:“走吧,不要叫人瞧見徒生麻煩。”

賽天仙聽說要與童牛兒分離,好生不舍,拉著他的雙手不肯鬆開。一邊哭一邊叫著:“相公我們不在這裏存身——相公我們回去吧——我好想念你——相公你隨我走嗬——”

銀若雪見她撒起潑來,立時惱怒。但礙著童牛兒,不好如何,隻得向旁立的兵士吩咐道:“與我拉出去——”

眾兵士都是凶狠慣了的,下手自然無情。賽天仙卻任憑怎樣也不肯鬆開抓在童牛兒麵前鐵柵欄上的五指,瘋掉般哭喊掙紮,場麵駭人。

兵士見在五將軍麵前竟連一個女人都擺布不了,自覺失掉顏麵,拚力拉扯。賽天仙直到把指甲崩掉,痛得失力,才鬆開雙手,任憑兵士虎狼般狠惡地拖著去了。

童牛兒眼見著從賽天仙指端灑落的點滴鮮血一路淋漓,心疼得五官歪扭,低眉虛目,不忍再看。以為若有自己在側,怎能讓她受下如此欺辱?可今後隻剩她獨自淒涼寒冷,求生掙紮,卻不知還有多少委屈等著去忍耐?

童牛兒愈想心愈痛,慢慢蹲下身去,把頭埋在兩臂間哽噎。

昏沉著睡到吃罷一餐,童牛兒閑來無事,便看著旁邊籠子裏剛剛被送入的那人不過二十幾歲,和自己的年紀相仿佛,問道:“因何抓你?”

那人本是個本分的農家,又拜信佛教,平素連隻螞蟻都不舍得殺。此時掉落在這般駭人的地獄裏,早嚇得魂魄顫抖,神智混濁。聽童牛兒問起,淚水立刻洶湧出來,道:“也不知嗬——我隻和人說——魏大人叫九千歲——皇帝叫萬歲——他倆個隻差一千歲——”

童牛兒嗬嗬一笑,道:“倒膽大,這個也敢議論?難怪抓你。”

那人聽他語氣不堪,忍淚道:“就憑這一句,能將我如何?”童牛兒冷笑一聲,道:“隻這一句,就將九千歲和聖上全都侮辱了,怕不殺了你才怪。”

那人驚愕片刻,大放悲聲。

童牛兒瞧著有趣,道:“多哭些淚水吧,就算是為自己的喪禮先預備下的,免得到時候沒人哭你。”

那人卻不舍口舌,一邊哭一邊不忘辯解道:“我家裏——上有父母年邁——下有妻子——和五個孩兒呢——誰來養他們?”

童牛兒暗想:我也不知誰養,反正不再是你,何苦還要操心?就等著吃苦忍痛,命報黃泉算了。懶得繼續聽,埋頭又睡。

隔日醒來,見那人已經蜷縮在地。除去上身的衣衫清晰外,別的地方已經識認不出,盡被血染。

童牛兒以為這人命苦,竟然硬扛過一次折磨。其實還不如就此死掉,免得再來一次回勺,更加地痛苦。

轉念想到自己,以為不過是一刀之禍,沒有其他狠毒加身,和他們比起來倒算幸運。至少能鬧個囫圇屍首,叫人分辨出個模樣。

然後歎息自己時勢不濟,命運多舛,不想竟被逼迫到如此不堪地步,連死前少遭些折磨也要暗自慶幸。

其實仔細思量起來,卻已是何等悲慘的境地。

睡得正香甜,被一腳踹在鐵柵欄上的哐啷聲驚醒。以為又來送飯,艱難地睜開眼睛,卻見一位穿大紅色飛魚服的錦衣衛帶著數名詔獄的兵士站在麵前的柵欄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