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天仙見桌麵上堆積的愁苦壓得人喘不上氣來,強自偽裝出幾分笑意,道:“怎地不歡快?休去想那個死鬼,沒有了他在,我們怎地還不活了嗎?”

一語說畢,先就忍耐不住,把笑容慢慢變作悲戚,伏下身體在桌上哭道:“牛兒若死了——我必也不獨活——隨他去——”

正悲傷時,聽門上砰地一聲大響。

轉頭見小丫頭跑得滿麵通紅,兩眼放出不尋常的光彩,顫著聲音道:“童大人回來了——”眾人皆被驚住。

賽天仙哪裏肯信?斥道:“休胡說。怕不是白日裏碰見鬼了?”小丫頭見她如此說,發起急來,搶過拉起賽天仙道:“隨我去看——”

林鳳凰、白玉香和霍敏英也跟著急忙地奔出房門,俯在樓梯的欄杆上向下張望。

果然見一個細瘦人影正拖著雙腿向梯口躑躅而行,腳步懈怠,神色疲憊。

賽天仙待看清他臉孔,隻叫一聲:“我的親親嗬——”仰身跌倒,昏暈過去。幾女忙過來救她,倒顧不得下去迎接童牛兒了。

方威待聽聞童牛兒竟被魏忠賢親口赦免死罪,還得下千兩銀子的大賞,駭得半晌無語。想破腦袋也找不出如此的理由,隻能歎息世事多變,瞬息顛倒;童牛兒走狗屎運,自己卻阻攔不得。

銀若雪自然高興,在府裏設宴款待童牛兒,為他壓驚。

童牛兒待問起自己得活的緣由,銀若雪卻也搖頭說不知。二人一起猜測半晌,還是不得要領。

銀若雪忽然想起,道:“我聽爹爹說,那隻沒腳的蟲兒在給魏忠賢的奏報裏大讚你的功勞,或許因此?”

童牛兒搔頭道:“可我又不曾給那蟲兒好處,他為何這樣幫我?”這個難題又攔在二人麵前,無論如何也不得破解。

其實魏豸之所以在奏報裏大讚童牛兒,隻是想與他化幹戈為玉帛,免了童牛兒因為自己出賣他而懷下的怨恨,叫他回京後不想辦法像報複胡三爺那樣報複自己;讓自己保住得來不易的榮華富貴和身家性命。

那時通訊不暢,一個消息若想傳揚開去,沒三、五個月怎能夠?魏豸遠在數千裏之外的廉州,自然不知童牛兒獲罪下獄之冤。還道他仍在其位,謀事凶狠。

卻不想這個馬屁拍得恰好,叫機緣湊巧,救下童牛兒的性命。

但這一層因由卻是潛藏在深處的暗流,若沒有熟知內情的人點破,童牛兒可能一輩子也無從知曉。因此可見世事萬端,變化無常。都是老天弄巧,皆不由人操控。

銀若雪陪著童牛兒直喝到夜入三更才散。

二人雖將言語說得火熱,卻都能深切地感受到把彼此隔離的阻礙重重,難以逾越。童牛兒趁酒意手指銀若雪道:“你知不知,我本有機會在魏忠賢麵前把方威那小兒咬得入骨,叫他和我一同受刑。可顧及到你,我卻——卻什麽都不敢說。”

銀若雪知童牛兒有仁義胸懷,又對自己用情至深,倒不懷疑他言語。端盞道:“好,我謝你一杯如何?”

童牛兒卻撥到一邊,腆著漲紅的臉孔道:“休說。你能如此待我嗎?”

銀若雪想著這一次本是因為自己好逞輕狂之勇,才叫童牛兒冒行大險,假仿閹兒手諭調來地方駐軍,助自己攻打下古良三地,剿滅汪燒餅等一班匪患的。但自童牛兒將這件事擔當下入獄後,自己除去每日為他送三餐吃食外,卻真的不曾做過別的。

而假如當時臨危的是自己,也有機會能牽連別人,自己會因顧及童牛兒的安危而隱忍放棄、甘願含冤嗎?

銀若雪一遍遍自問,最後都得下‘不能’這兩個字的確切答案,不禁心驚。也才知臨到死的麵前,不是誰都能把持操守、處變不驚的,於是慢慢搖頭。

童牛兒在這件事上雖然藏有金錦夫人之私在前,但也真的對銀若雪感覺失望。以為自己為她舍身舉難,赴湯蹈火,掙下這大的功勞,到最後竟不值得人家如何,隻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受死,心裏好不委屈。被酒意逼出眼中的淚水,朦朧著目光定定地看著銀若雪。

銀若雪自知愧對,低下眼光躲閃。

轉念想起春香院裏的賽天仙待自己那一腔深情,童牛兒才懂得隻有貧賤夫妻能夠互換性命,風雨同舟,長相廝守;而富貴裏得來的情意卻是禁不起風吹雨打的花草,隻要些微困厄打擊便即凋零,不值得惋惜。

也是飲得多了,童牛兒借酒撒潑,從椅子上滑落在地,抹去淚水,掙紮著站起道:“還是回去找我那娼妓吧。她雖下賤,卻肯為我舍命呢。誰做得到?”

銀若雪聽他又說這等不堪言語來氣自己,惱怒得將酒盞摔在地上,擰眉看著童牛兒。

童牛兒自然不懼,哈地笑一聲,道:“怎地?不服嗎?不要說天仙,就是林鳳凰、白玉香,都肯為我如何,你也比不得——”一邊說,腳步歪扭地向外麵走。

童牛兒是小兒癖性,好逞口舌之利。他數次在銀若雪麵前提起林、白二女作為炫耀的資本,雖爭下一時長短,卻忘了銀若雪是和他一樣齷齪陰暗的性格,怎能忍得?

以前早就有要將二女如何的念頭,隻是總被事情岔過去來不及。今日聽到童牛兒又提,也不言語,隻把雙眼眯起想著狠辣主意。

童牛兒卻不自知,還以為出了胸間惡氣,一時間笑得好不舒暢。

他沒有想到隻是自己這一句酒話就將林鳳凰、白玉香二女推到風口Lang尖之上,讓她們要忍受臨到頭上的塌天之禍、失貞之災。

因一再受林猛托付,童牛兒親往久已不去的天字牢營的死牢中探望其父林水清。

牢營眾兵卒原本都和他交好。今見他入名東廠,都有意巴結,曲前躬後,竭力奉迎。在營裏主事的卓十七聽說他到,自議事廳中快步跑出。

童牛兒見他已換了七品都尉的官服,笑著道:“如何?”卓十七打千行禮道:“謝牛兒哥一力提拔。”童牛兒拉他起來,道:“還需你自己努力。”

二人行到僻靜處,童牛兒問起林水清的近況。卓十七綽號“鬼六兒”,奸猾不輸於童牛兒。自得童牛兒保舉做了這天字牢營的都尉後時間雖短,但學著買冤賣恨,手段日漸凶狠,好處著實撈到不少。已置下田產,蓋起房舍;出則有車,入則有仆,正籌劃著入秋後娶下一房媳婦。

他自是知曉這一切全賴有童牛兒提攜護佑,心中感激。今見童牛兒來問,回答得自然殷勤。

童牛兒得知林水清自入牢後便一病不起,初時隻是虛火上侵之症,但經過一冬至今的凍餓折磨,已變入骨侵髓的實病。若再不調養救治,怕熬不過這個秋天去。

“可誰敢給他尋醫來看嗬?這錦衣衛隔一兩日便來巡視,若被他們知曉,命怕不長了。”卓十七低聲道,童牛兒點頭稱是。

看著眼前曾經是昔**黨、如今已見發福,水桶般粗壯的卓十七,童牛兒心中暗想:若救走林水清,他必受牽累,弄不好命都難保,還需將他先調離此地才好。可若他不在,諸事協調起來卻不方便,該如何是好?

卓十七卻不知自己的性命此時正在童牛兒的腦子裏兜來轉去間生生死死,還竭力邀他同飲。童牛兒聽說有酒喝,自然爽快應下。

一班兄弟直喝到夜半放散,童牛兒驅馬回走。

馬是新換,還不識途,見主人昏沉,它也迷糊,馱了童牛兒胡亂地行。如此悠遊到盡更才到春香院樓下。

童牛兒翻身落馬,拴韁於樁上,垂頭拖步而走。

剛近門口,卻聽有人低沉了嗓音喝問:“什麽人?”

童牛兒嚇一跳,抬頭借半明燈光見門前竟有身穿官衣的人站立守衛。恍惚片刻,認出皆是朱雀營的錦衣衛,心中好不奇怪,道:“深更夜半,你幾個不進去睡女人,守在這裏作什麽?”

幾人也認出童牛兒,慌忙搶前行禮。

一人稟道:“回童大人,我幾個奉五將軍之命在此守衛,禁止任何人出入春香院。”

童牛兒怎樣機敏,立時聯想到如此安排必和林家二女有關係。怔了片刻,酒醒三分,道:“作什麽?”

那名錦衣衛也是個老成之人,稟道:“屬下不知。”

童牛兒嘿嘿一笑,伸手在他肩上輕拍,道:“禁止任何人出入?連我也不許嗎?”幾人忙執禮道:“大人自然例外。”童牛兒噴著酒氣,昂揚而入。

待進樓中,看到眼前情景,把童牛兒驚得瞠目。

廳中沒有往日的熱鬧,隻有十幾名穿一襲大紅飛魚錦袍,手抓黑鞘長刀的錦衣衛在椅上東倒西歪地迷糊打盹。眾人皆是朱雀營的,童牛兒自然都識得。

眾錦衣衛被他的腳步聲驚醒,見副營使進來,不敢怠慢,紛紛起身見禮。童牛兒略點一點頭,酒卻醒了大半,暗叫不好。

緩步登上樓梯,來到第三層,卻見林鳳凰和白玉香住的房間和隔壁一間門口皆有數名朱雀營的錦衣衛守把。看其肅穆臉孔,倒有如臨大敵的氣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