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牛兒見賽天仙已飲了三盞,還要倒酒,怕她醉了難過,喝止道:“休再喝了。”賽天仙卻不聽他話,自顧傾幹。抬頭一笑,道:“相公你疼不疼我?”

童牛兒正想心事,隻敷衍地應了一聲。賽天仙卻不甘心,又道:“相公你舍不舍得我?”

童牛兒不明白她意思,抬頭嗯了一聲。賽天仙借酒力道:“相公我替林姑娘嗬。”

童牛兒先是一怔,擰眉片刻才明白她語中意思,心頭突然竄起一股無名烈火。瞪視賽天仙片刻,猛地立身將桌子掀起,叫上麵碗碟皆飛入空中,其中的菜湯汁水淋漓而下,灑落在賽天仙身上。

賽天仙見童牛兒惱了,酒已嚇得不見蹤影,自顧坐在椅上抽噎哭泣,一任湯汁順脖頸流下卻想不起擦。道:“可錦衣衛看管得如此嚴密——你又怎救得她——相公我隻怕你有禍臨頭嗬——你若有長短——我可怎麽活——”起身撲過抱了童牛兒哭。

童牛兒將她搡到一邊,低聲嗬斥道:“男人的事你休管。”自回榻上睡下。

賽天仙撲在地上又哭了片刻,起身將燭火滅掉,忍黑將帛巾沾濕,褪去小衣擦洗身上湯汁,仍自抽泣個不停。然後摸回榻上,躬了身子在童牛兒旁邊抱肩而眠。

童牛兒自然明白她用心的良苦,瞑目半晌,火氣漸消。睜眼見了賽天仙的孤弱模樣心中疼惜,伸臂將她摟入懷中。

賽天仙最經不起他如此,立時緊緊抱住童牛兒,又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直到日上三竿,童牛兒才慢慢醒來。

睜開雙眼見賽天仙正端坐在菱花鏡前梳頭,瞥他一眼,道:“我去集市買菜,白姑娘初**子,要補養一下才好。相公你吃什麽?”童牛兒搖搖頭,扭身又睡。

賽天仙待收拾整齊,自帶小丫頭去了。

童牛兒卻再睡不著,睜了眼睛望著窗外半陰的天空發呆。想起昨夜賽天仙的言語,不禁恨得咬牙,卻說不清這恨從何來。

可正如賽天仙所言,自己確無良策保得林鳳凰清白。

童牛兒把前後事情想過百十幾遍,已約略猜出銀若雪這次設局的用意仍是為誘林猛來救,好當場擒他,是以伏兵必多。

但若不救,還有什麽辦法能保下林鳳凰的清白?難道真如賽天仙所說嗎?可銀若雪第二日派人驗看,豈不要穿幫?這中間所經曆的環節頗多,倒費周折。萬一哪個事後走漏消息,怕都要陷落牢獄之中。

這些且都不說,自己又何忍將賽天仙推上前去,任人侮辱**?

可思來想去,也自是不忍叫林鳳凰蒙此羞辱。一時間決斷不下,好不難過。

正無奈時,聽門上有人輕敲,不待他應,一個頭探入張望。見童牛兒自在榻上躺著,閃身進來,將門輕輕掩好。

童牛兒見是這春香院中做雜務活的老婆婆。

她平時少言寡語,雖與自己相識日久,卻沒說過一句話,不知她今日所來為的什麽?婆婆老眼昏花,目力不濟,裏外屋仔細望過一遍,費時頗多。

童牛兒不知她在尋找什麽,也不言語,隻支著腦袋靜靜看她。

婆婆見賽天仙確實不在,放下心來,滿是皺紋的臉上漸露笑容,緩步向童牛兒走來。

童牛兒怔怔看她,甚覺驚訝,正張口要問,那婆婆卻豎指於唇,輕噓了一聲。童牛兒不知她弄什麽玄虛,隻得將口邊的話咽回。

婆婆在榻側蹲下身來,低聲道:“你——可是童牛兒童大人嗎?”童牛兒心裏暗道:天天見麵,你豈會不識得我是誰?還用問嗎?但仍點一點頭。

婆婆做賊似的又用眼睛四下望過一遍,咽下一口唾沫,道:“是林姑娘叫我來尋你。”

童牛兒猛地想起,正是這婆婆負責每日給林鳳凰喂飯喂水,驚得忽地坐起。倒把婆婆嚇了一跳,本欲退時,腿腳不濟,絆在一起,向後仰倒。

童牛兒忙躍下榻來,將婆婆扶起。先去榻裏被褥下麵賽天仙藏錢的包中摸出一把碎銀子,約有五兩左右,統統塞到婆婆手中。

這婆婆苦做一年也不過掙下百十吊錢,一生之中從未拿過這多銀子,喜得兩眼放光,連手也顫顫而抖。

但覺得這大一筆錢財得的不踏實,向童牛兒推辭道:“童大人,這銀子我——我——”可終舍不得還回。

童牛兒自然明白她的心思,擺手道:”婆婆不必客氣,來日我還有重謝。你卻說,林姑娘叫你來做什麽?”

婆婆先將銀子仔細揣入懷裏,拍了拍,感覺硬邦邦地硌在那裏,這才覺得踏實。歎一口氣,道:“林姑娘好不命苦嗬。這孩兒平日待我就好。我家在山西,此地沒有親眷。這孩兒常舍銀錢給我,直比親生的還親——“一邊說,就抹起淚來。

童牛兒知她因著懷裏的銀子在說遮掩之詞,但不好打斷,隻得耐心靜靜聽著。

婆婆吸了幾下鼻子,見童牛兒不為所動,便改說正題。道:“今兒早晨我喂林姑娘吃飯時,她叫我給童大人帶話。她說自己的清白除非給了童大人,否則隻有一死,叫童大人想辦法。這孩兒還哭呢——”

童牛兒隻聽得這一句,耳內便嗡地一聲響,似受下重重一擊,立時傻在那裏,雙眼直呆呆地看著婆婆。

婆婆卻不看他,自顧囉囉嗦嗦地說著,直到外麵有腳步聲路過,才嚇得告辭去了。

童牛兒送她走後,回到榻上躺倒。瞑目半晌,腦中隻有婆婆說的那兩句話在翻複旋轉,停歇不下來。

最後終於漸漸明白林鳳凰語中意思,知她不是委屈自己而苟活偷生的性格。唯一理由是怕已愛戀上自己,肯委身下嫁,是以才有如此心思。

不禁苦笑著搖頭自語道:“一個是飛在天上的鳳凰,百禽之王;一個是泡在爛泥中的呆牛,最拙賤不過,能到得一起嗎?你嗬,怎地傻?”這樣想著,眼中已汪下淚水。

從林猛居處出來時天已向晚。

童牛兒一邊催馬,一邊望著落日餘暉轉著腦筋。待入城後略略猶豫,最後還是撥轉馬頭,徑向雷怒海的府邸馳去。

銀若雪似早料他會來,笑容甚顯曖昧,命人沏擺茶盞點心相待。二人對坐片刻,卻均無言。

童牛兒終是耐不住,飲過一口茶,道:“今日天色倒好。”銀若雪輕笑一聲,道:“你馳乘而來,累得滿頭汗濕,就為對我說這個嗎?”

童牛兒假裝糊塗,道:“還要說什麽?”銀若雪翹起小指,捏著一塊桂花糕,卻不吃,隻在眼前端詳著。道:“我還以為你來求我。”童牛兒道:“求你什麽?”銀若雪瞥他一眼,道:“求我饒過她嗬。”

童牛兒嘻嘻一笑,道:“若我求你饒便饒,你怕就不是五將軍了。”銀若雪被一語說中心事,不禁笑出。將手中的桂花糕打向童牛兒,道:“倒是聰明。”

童牛兒將桂花糕扔入口裏,嚼著道:“可若我真的求你呢?”銀若雪慢慢斂起笑容,道:“那賤人怎地叫你喜歡?你便肯為她而非討我的不高興嗎?”童牛兒低頭不語。

銀若雪起身走到窗前站了片刻,道:“你兩次舍身救我,我欠你天大個人情,按說也該允你。可我就是不甘心,我喜歡的男人怎敢喜歡別的女人?這個女人我怎能容忍她安穩地活著?”轉身來在童牛兒的身後,將雙手按在他肩頭膩聲道:“臭牛兒,你說是嗎?”

童牛兒伸手欲攬她入懷。銀若雪早有所防,笑著逃開,重在對麵坐下,道:“除了這一樣,任什麽我都允你。”

童牛兒起身道:“除了這一樣,還有什麽要我求你?”大步下樓去了。

銀若雪卻不惱,輕笑道:“這強牛,倒有些脾氣。”

回到春香院時,賽天仙還沒有睡,正繡著一個白綾肚兜,雙宿的鴛鴦已近完工。

見童牛兒進房,忙起身相迎,喚著小丫頭打來清水,伺候他洗漱。

童牛兒把臉洗到一半,抬頭向身側立的賽天仙道:“你替林姑娘吧。”

賽天仙怔了片刻,道:“你舍得了?”童牛兒唔了一聲。

待將臉上水珠擦淨,才驚見賽天仙站在當地,將雙手絞在一起,正咬著嘴唇無聲地哭,淚水雙對滴落,看樣子好不委屈。

童牛兒奇道:“怎地了?”伸手來拉。

賽天仙卻將身子一扭,回身撲在裏間帳內,放聲大哭起來。

童牛兒搭好帛巾,來在她身邊道:“不願意嗎?可是你提的嗬。”賽天仙稍斂淚水,道:“可這事隻許我提——你怎麽能說?你是我相公嗬——怎舍得教別人辱我?——”

童牛兒漸漸明白她話語意思,心下也覺歉然。沉默片刻,道:“此事休再提起,我另想辦法救林姑娘。”

賽天仙又抽咽片刻,抬頭道:“不必為難了,我去就是。”

買回的鯉魚足有三斤重。

賽天仙手中所持匕首剛切入魚腹,那魚痛不可忍,拚力掙紮,將鮮紅的血濺了她滿臉。賽天仙匆忙抹過一把,向抱臂在側看熱鬧的童牛兒道:“快幫我按牢它。”童牛兒應過一聲,慢騰騰地伸出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