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悟明和尚親手為童牛兒落發。

童牛兒跪在**之上,眼見自己的滿頭青絲隨著剃刀的起落紛飛而下,心中甚覺鬱悶。暗想:這一生真是際遇難料,不想今日我竟在這裏當起和尚。唉,若叫旁人知曉,豈不笑死?這且放在一邊不說,就怕林姑娘沒有關在這寺中,我就虧大了。

待發落淨,行過跪師之禮,悟明賜他法號覺因,收為門下弟子。

童牛兒聽了心裏暗罵自己:愈混愈沒出息,怎地得了這兩個字?我若能將萬事都覺出因由來,豈不成了大智大賢之人?這個名字叫得沒什麽道理。

悟明和尚為他引見一班師伯師叔。

童牛兒才見大師伯悟塵和尚十分胖大,麵目青白,淡眉細眼,蒜鼻方口,神色凝定。一副參透生死,萬事洞明的模樣。

童牛兒向他施禮時相距甚近,禮畢抬頭由下看上,驚見他灰布僧衣之下隱約露出一線粉錦。雖隻是動靜之間便即不見,但童牛兒眼光極毒,卻瞧個清楚。心中不禁暗暗奇怪,不明白他為何在僧衣的下麵套穿著俗家的衣飾,覺得其中必有蹊蹺。

悟空和尚是個不足兩尺高的矬矮子,一雙短腿悠**在椅側,將腳上未及提跟的僧鞋踢得劈啪作響。一張臉不足巴掌大,陰狠表情盡寫在上麵。尤其一雙羊眼之中狼光十足,令人望之生畏。大紅八寶袈裟橫披背後,在頸下係個大結,成了鬥篷。

童牛兒瞧了暗笑,心道:“這幅無賴相倒和我搭調。”

悟真和尚卻生得白淨,五官也清秀,神情間略帶三分脂粉氣。隻是緊緊抿起的雙唇顯出好勇鬥狠的個性。目色寒冷,在拜倒的童牛兒身前身後兜轉,似要看入他骨頭裏去。

童牛兒心中雖不甚懼,麵上卻裝出畏怯表情,退到師父身側垂手站立。

悟明和尚隻因入門較晚,是以排在悟塵和悟空等人之後。其實他年紀最大,已六十有餘。且為人老成持重,甚得人敬。悟空、悟真二僧雖然張狂,卻不敢招惹他,對他門下弟子也謙敬三分。

見悟明的這名弟子收得十分認真,不敢大意,各奉千兩禮金相賀。

童牛兒見黃澄澄的金子裝在托盤裏捧到自己的麵前,一時倒驚住,不敢接過。

悟明見了淡淡一笑,慢聲道:“拿著吧,休與他們客氣。”

待回到住處,才見自己的臥房已移到第二間堂屋之中,與悟明所居隻隔一壁。

屋內收拾得整潔。對門牆上掛有一幅畫像卻叫童牛兒嚇了一跳,像上那人分明就是自己。可不知是何人所繪,怎會掛到這間房中來了?上前仔細看時,見畫像所用絹絲泛黃,顏色也早不新鮮,顯然日久。

童牛兒端詳片刻,覺得像中人隻是眉目臉龐與自己酷似,但神情卻比自己莊重,眉宇間甚有書卷氣。像上無題無款,尋不到任何依據,判斷不出年代。

童牛兒也懶得再想,拂袍袖剛剛轉身,見覺慧和尚手端一盆清水在門口悄立,正陪笑道:“覺因師兄,洗漱吧?”

童牛兒先是一怔,轉瞬想起自己剛剛得了新的稱謂,便是這‘覺因’,不禁啞然失笑,道:“你來的正好,我且問你,畫上這人是誰?”

覺慧將瓷盆放在木架上,搭好帛巾,走到童牛兒跟前,壓低聲音道:“是師父的兒子,但聽說早就亡故了。”

童牛兒轉瞬釋然,才知這悟明和尚收自己為徒的原因原來在這裏,心中甚覺好笑。又問覺慧:“當日師父收你做徒弟時,師伯師叔們也給禮金嗎?”

覺慧搖頭道:“我哪有你這好命?我隻是伺候師父的下人。師父從不收徒的,你是第一個。”童牛兒聽了不禁怔住,暗想:隻為我長得像那個死人嗎?這玩笑可開得大了。

想著一連幾日不見自己回去,銀若雪必急到不堪。若她一時性起,獨自回京將東廠中的錦衣衛皆帶來攻打這梁濟寺,死些個人倒不打緊,隻怕將這些禿瓢逼急了,向林鳳凰痛下殺手,自己這頭發豈不是白剃了?

童牛兒心中焦躁,第二日尋悟明和尚說:家中尚有父母高堂在。自己出來時他們不知,如今既已安身有處,也該回去稟告一聲,免得他們惦念。

悟明和尚看他的眼光甚有慈和之色,也不多問,點頭應允。為他開下一張下山的路條,並賞他一千兩黃金背下山去。

童牛兒知憑自己力氣就是一百兩擔在肩上也重,急忙推辭。悟明和尚卻沉下臉來,道:“叫你拿便拿,怎地囉嗦?”

童牛兒見他不與自己牛馬,已明白他不是真心給自己黃金,隻是有意一試自己身手。無奈隻得將一箱黃金攏在肩頭,但任憑如何努力掙紮,卻站不起來。

悟明見他憋得臉色青紫,腦筋高跳,知不是裝的。臉色稍和,將僧袖一抖,道:“怎地沒用?能拿多少便拿多少吧。”轉身進房去了。

童牛兒想著多少總要拿些,以免引起悟明和尚的懷疑,便用裝幹糧的布帶包了一百兩拿扁擔挑在肩頭趁早下山去了。

一路之上連碰盤查,但僧兵見到悟明和尚的親筆路條,並不多事,立就放行。便是如此,仍叫童牛兒心下驚詫,暗想若來日攻打這裏怕要艱難。

待望見那三間歪扭土坯茅屋時,已是第三日的傍晚。

童牛兒一路走得急促,累到腿軟。想著就要見到銀若雪,一顆心不由得緊張起來,砰砰地跳個不停。

此時天光黯淡,走到小院門口,見左右兩間房中皆點有燈火。知銀若雪還在其中,不禁長抒口氣。

推門入院,悄步來在西屋窗下,自窗縫中向裏窺望,見銀若雪衣飾整齊地獨坐在榻上,以手支頤,正眼望跳**燭火發呆。

童牛兒正想嚇她一嚇,卻見銀若雪忽然將頭一低,埋入雙臂之間,細薄雙肩不住抖動,嚶嚶嗡嗡地哭了起來,倒把童牛兒嚇了一跳。

他卻不知這幾日銀若雪腦中胡思亂想,牽掛他到怎樣不堪。

二人之間若有情,一切皆向美妙處去想。銀若雪一心以為童牛兒必是不舍自己臨危曆險,是以撇下自己,獨自探山去了。可去了這多日還不見消息,怕是遇到禍事了?若真如此,自己來日倚身何人?

她初嚐情果,正嚼得甘甜,用心自然既真且深,遠勝於童牛兒。若不是有二老阻攔,她今兒個白日便已入山去尋了。此時正想著且待熬過這一夜,明日必要上山找他。

童牛兒輕手輕腳地掀開木窗,一翻爬入。來在床前,向銀若雪肩頭輕拍。

銀若雪還以為老婦人又來哄她,將身子扭了兩扭。童牛兒見她不理自己,倒有些氣,道:“哭個什麽?我還沒死呢。”

銀若雪聽聲音有異,忙抬頭看,不禁驚叫一聲,張臂緊緊摟抱了他叫道:“你要嚇死我嗎?怎地才回來?”又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童牛兒與她相戀本隻存三分真心,餘下七分皆是虛假。將心擬心,他以為銀若雪必也不會當真。

此時才知她這多淚水原來都是為自己而流,不禁暗道慚愧。撫了她的臉兒哄慰道:“我不是好好的嗎?莫哭了。”

銀若雪漸收淚水,哽咽著抬頭道:“隻這幾日不見,頭發怎地還沒了?”

童牛兒嘻嘻一笑,扯開外罩粗布衣服,露出裏麵的灰色僧衣,道:“我做了和尚嘛。”銀若雪驚道:“和尚?那——我怎辦?”

第二日早起時,童牛兒按昨夜與銀若雪商量的,將一塊藍布包在頭上,並將僧衣塞入布袋中,金子掖入床下麵。

二人推門出來,見翁媼二老正在院中推掌活動,瞧童牛兒立在銀若雪身側卻不驚訝。

老婦笑道:“怎地貪玩?若再晚一日回來,怕你這小媳婦就要急死了。”童牛兒走過執禮相謝。

老翁向他頭上瞄了一眼,道:“做和尚去了?”這一語叫童牛兒好不尷尬,吱唔道:“倒是想,就是舍不得我媳婦。”

老婦人吟吟一笑,道:“人嗬,都是福中忘憂,愁裏得煩的本性。還不趁著青春年少,與你那媳婦過幾年安靜日子,待老時怕後悔都來不及呢。”

老翁接口道:“自早起到此時,你所說言語中唯這一句最有道理。悔之晚矣呀——唉——悔之晚矣。”

老婦人見他搖頭歎息的模樣,不禁麵起慍色,收手叱道:“你有什麽好悔的?”轉身進屋去了。

老翁緩緩劃手成拳,握於腰下,收勢後向童牛兒道:“人嗬,總是不悔不做,不做不悔。可到底哪些事該做,哪些事該悔,總要到發白如雪,須鬢染霜時才知,卻都晚了。想來真叫人心腸皆冷,肝膽俱寒嗬,唉——”背負雙手入屋去了。

童牛兒立在當地琢磨著老翁所說言語中的滋味,倒真有些發傻。銀若雪過來拉他道:“走嗬,去吃飯了。”

四人剛剛入座,聽外麵有人高聲喚道:“雲婆婆、鶴伯伯,你們在嗎?”聲音清脆婉轉,十分地好聽。老翁老婦都急忙起身向外麵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