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翁有意嚇退汪金銘,是以雖出言提醒,手上卻暗使巧力,令汪金銘躲得好不狼狽。剛剛起身,聽鶴翁又喝道:“看鏢。”汪金銘抬頭見兩點寒光已自鶴翁手中射出,正向自己飛來,心知撥打不及,無奈隻得將雙腿使力一蹬,疾向後躍。

他求生心切,勢要一躍躲開,卻忘了身後是幾十丈高的斷崖。待見身懸空中,欲要自救時,卻已晚了,一聲喊未了,已‘噗通’一聲掉落在溪水之中。

雲鶴二老也未承想會如此,一怔之後忙跑到崖頭向下俯看,見水中汪了一汪鮮紅的血水,汪金銘半仰其中,正隨勢而漂。血水很快變淡,汪金銘也去得漸遠,掩在枝葉之間,很快望不見了。

雲婆婆心下不忍,斜瞪鶴翁一眼,怨道:“出手怎地狠?何必傷他性命?”

鶴翁受她埋怨,甚覺委屈,攤手道:“我也未料他會躍得如此遠嗬。”雲婆婆搖頭道:“唉,又傷一條無辜性命,必少十年陽壽。看來我怕是活不過七十歲了。”

鶴翁有意哄慰她,道:“活那麽久做什麽?做妖怪嗎?叫人見了煩你?我看六十歲便好,多了無用。”轉身牽馬向山下走去。

雲婆婆跟隨著,道:“叫你這樣整日地惹我氣悶,我怕六十歲都活不過。”鶴翁哈地笑了一聲,卻不再答言。

雲婆婆是斷金碎玉的爽快性格,最惱他如此溫吞,皺眉道:“說你惹我,你便真地惹我?你是不是早嫌我拙,非要氣死我才甘心如願?”

鶴翁見雲婆婆真的生氣起來,不敢大意,忙轉身回來哄她。

雲婆鶴翁其實本是同門異師的師兄妹。二人的師父源出一門,後來結為夫妻,婚後感情極好。兩人一日忽發奇想,以為若各收一徒,自小傳授武功,長大後再叫二人結為夫妻,似他倆個一般。這樣既可將自家武學發揚光大,又可設造一對人間眷屬,豈不是人生快事?便分別收下雲婆鶴翁二人。

雲婆鶴翁皆是良家子弟。雲婆婆本名雲小翠,隨妻學習劍術;鶴翁原稱鶴萬年,隨夫研習暗器。

春來秋往,轉瞬十二年過去,雲小翠和鶴萬年皆到了篦發束冠的年齡。

二人的師父見兩個徒兒男似玉樹,女若芙蓉,皆出落得一表人才,自然歡喜,有意撮合二人的婚姻。兩人自幼青梅竹馬,依伴長大,感情自然融洽,結為夫妻隻是水到渠成,倒不費周折。

隻是雲小翠性情剛烈,脾氣火爆,全不似師父那般溫婉;鶴萬年則天性散漫,喜歡不受拘束,自由自在。

二人婚後頭兩年仗著以前積攢下的感情,還能相互忍讓,克己為家,日子過得倒也甜蜜。第三年雲小翠有了身孕,生下一女。如此本是錦上添花,理應叫二人的日子過得更加舒暢才是。

誰知天有不測。這日夫婦應友所邀,抱了女兒前去赴宴。二人雖是後起之秀,但江湖上玉麵觀音雲小翠和千手佛鶴萬年之名卻傳揚得好不響亮。

古語說盛名之下難有安寧,果然不假。二人闖出了名號,自然也招惹來妒忌。這宴席上的一班青壯武人雖笑對二人,執禮恭敬,但心中卻多有不服氣的。待三碗烈酒下肚,言語上便不再客氣,漸起爭執。

鶴萬年傲氣本盛,受對方言語所激,竟以妻子作賭,要用鋼鏢射下空中飛的十隻蒼蠅。消息傳開,廳中眾**嘩,無不驚訝。

雲小翠卻知丈夫所言不虛。

原來鶴萬年練有一手獨門暗器,名喚金線鏢。這鏢長有三寸,寬隻兩分,是一個四麵起棱的狹細錐體,用純金夾鋼打造,尖頭極銳利,便是寸厚木板在數丈內也可輕易穿透。

鶴萬年暗器工夫獨步天下,無人可及,尤以準頭之佳見長。便是這金線鏢鶴翁常常在夏夜中以耳辨音,用來打居室中的蚊子,可見已練到百發百中,神鬼難測的地步,白日打蒼蠅自然更不在話下。

雲小翠知丈夫穩操勝券,但卻不能容忍他竟以自己做賭注。輸贏不論,若此事來日被廳中這些牙尖齒利、嘴大舌長之徒添鹽加醋地傳揚一番,自己還有臉見人嗎?豈不成為別人的送飯笑料,佐酒談資?

雲小翠越想越氣。她脾氣本燥,此時更如柴遇火,轉瞬間心內已濃煙滾滾、烈焰衝天。但廳中有著百十幾名賓客在,當著這多人自然不好發作。

雲小翠本是冰聰雪慧之人,眼珠轉動,已有計較。

鶴萬年有意賣弄,第一手便雙鏢齊發,將飛在空中的兩隻蒼蠅釘在白壁之上。

有好事之人躍起將金線鏢啟下檢視,見鏢尖正穿蠅身而過,高舉叫道:“好鏢法。”眾人見了也皆驚歎,廳中響起一片彩聲。

鶴萬年被酒意所弄,更加得意,身形變化,使出一招‘蘇秦背劍’,將雙鏢自身後射出,又中兩隻,亦惹下一片哄聲。

接連射下八隻蒼蠅後,鶴萬年再次拔鏢在手。正要射時,雲小翠見他手肘微動,知已到最緊要關頭,伸手在剛剛足月的懷抱女兒臀上掐了一下。嬰孩忍痛不過,哇地一聲倏然哭出。

鶴萬年對女兒最疼愛不過,素日在家從不離懷。這一聲哭來得突然,令他心中一緊,手指微顫,一隻金線鏢略偏,沒有射中蒼蠅。

廳中眾人見了立時哄笑、鶴萬年卻不管顧,忙奔到妻子身邊檢視女兒。雲小翠趁機將女兒送入他懷中,在一旁抱臂負氣而立。

十射雖然九中,但按約定仍是輸了。贏家有意羞辱鶴萬年,一挫他的銳氣,笑道:“鶴賢弟,妻妹你已輸與我。君子之諾,舍命相踐,你不會抵賴吧?放心,妻妹貌美如花,我定會好好待她,不遜於你。”一邊說,伸手來拉雲小翠。

雲小翠正要如此,任他拉著,頭也不回地跟隨著去了。剩鶴萬年一人懷抱女兒傻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眾人見了心中雖都幸災樂禍,麵上卻裝出惋惜之色,紛紛上前勸慰。鶴萬年半晌緩過神來,抱了嬰孩在後急追,不待出院,手已扳上雲小翠的肩頭。

雲小翠卻將身子一扭,甩落丈夫的手,怒道:“你已將我輸與人家,還想怎樣?”鶴萬年熟悉妻子脾氣,知自己一時輕佻,已犯下不恕之錯。急得酒醒大半,雙膝一軟,跪在雲小翠麵前求道:“是我之罪,求你看在昔日夫妻恩愛和女兒幼小的情分上,原諒我一次吧。”

雲小翠怨恨難消,咬牙道:“情分?虧你還說得出這二字。拿我作賭注時你念過情分嗎?將我輸與人家時你念過情分嗎?你——”雲小翠有淚淹喉,哽噎難言。

片刻後抱肩仰頭忍淚道:“你既肯以我為注與人打賭,又將我輸與人家,可見你對我情薄何極。此時求我又有何用?你視我為什麽?驢馬嗎?放眼天下,有幾個男人肯以妻子作注與人相賭?我若原諒你,世人該如何想我看我說我?我還有臉活著嗎?我——”雲小翠忍悲不過,泣已成咽,轉身又走。

賭贏之人本也是仁善之士,此舉隻為一挫雲鶴雙影的鋒芒。今見二人因此反目,心下不忍,來在鶴萬年麵前拍了他肩頭道:“鶴賢弟,此事兄也有錯。奈何形勢至此,弟妹正在火氣旺的時候,怕難陡然逆轉。隻有且待來日,一點點化解吧。弟妹先到我府上小住時日,放心,你嫂子定會隆禮相待。我也會拿她當親妹子一般,你不必掛懷。等過上三、五日,待弟妹火氣小些,你再到我府上軟語哄慰,她自然回心轉意。”說罷也負手走了。

鶴萬年懷抱哭泣嬰孩呆跪在那裏,自覺已陷入絕地,心中好不懊悔,慢慢起身,拍去膝頭塵土,尋馬獨自回到家中。

雲小翠身雖在他人府中,心卻早隨丈夫歸家。

她自是知道鶴萬年處事散漫,平素從不善於照顧自己。飯也不知做,衣也不知更,冷時餓時如何是好?這且不說,女兒尚幼,還需喂奶,誰來哺育?雲小翠思量到此,便再坐不住,偷偷出府,飛馬趕回家中。

好在兩府相距隻十幾裏地,半個多時辰便到。

待進府門,仆人見了歡喜,欲要稟報鶴萬年得知,卻被雲小翠喝止住。自到嬰兒房中喂飽嬰孩,又到廚下安排膳食。一切打點妥貼,出府打馬趕回。

鶴萬年正在房裏發愁,聽仆人說妻子回來奶過女兒,又督人買回菜蔬,這才離去,心中更覺淒苦,自怨不迭。暗暗發誓從此以後將狂傲之心收拾起,謹言慎行,小心做人。

轉眼五天過去,雲小翠每日按時回府哺育女兒,安排其中事物,然後離去。鶴萬年自是趁機百般哀求,希望妻子原諒自己。

雲小翠其實心中怒氣早消。但不知怎地,越聽鶴萬年說溫言軟語,心中愈覺得受用,便越不想將他輕饒,以為這一次必要狠狠整治一番才好,免他以後再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