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鳳凰精神雖恍惚,但對身邊發生的事情都聽得明白。心裏雖也惱那軍醫無情,但她天性善良不泯,怎忍心看那軍醫因自己而喪命於此?

掙紮著支起身體向童牛兒哀求道:“童大人,他家中也必有妻子兒女,他若死掉,何人關照她們?且饒他這一次吧。”

童牛兒聽得林鳳凰的聲音,心神都為之搖曳。停身轉頭看她片刻,軟下口吻向軍士吩咐道:“且將他提出來吧。”

眾軍士一哄而上,用竹勾將那軍醫搭上平地。但嫌他惡臭熏人,沒有願意出手救治的,隻任他斜臥在那裏一口口地嘔著腐水,看來命倒無恙。

童牛兒瞧那軍醫一會兒,向他輕啐一口,然後對身邊軍士道:“去將甲字大營的軍醫請來給林家小姐治病,那人我倒信得過。記得用我的餉銀買上好的人參鹿茸之類熬好給林家小姐吃。告訴那軍醫,三日之內林家小姐的病情若不見好轉,叫他就也到這池子裏自己淹死便了,省得費我力氣。”說罷轉身大步走出。

牢裏眾人和一班軍士聽到此處才知曉童牛兒對林鳳凰何等的在意,不禁都在心裏長三分記性。

林鳳凰得此關懷自覺心下有說不出的溫暖,忍不住將頭拱在白玉香的懷裏,埋下臉龐嗚嗚咽咽地哭。

白玉香雖覺得童牛兒隻因與那軍醫言語不和,片刻之間就險些草菅一條人命太過狠毒,但見他如此關照林鳳凰,也覺得感動,摟定林鳳凰陪著一起垂淚。

從上層監牢裏出來,童牛兒在院中呆立片刻,掉頭走入下層牢房,直到臨近關押林水清的拘牢前停步。

林水清隻四十幾歲年紀,麵目清朗,眉眼疏闊,一望而知是個胸中有萬千氣象的達觀君子。雖身陷囹圄,但氣節不減,瞑目坐在稻草之中,須發規矩,竟無纖毫塵埃染麵;衣衫整潔,竟無一絲褶皺存身。尤其項背挺直,肩臂舒展,神色自若,悲喜不顯,沒有半分萎頓之象,仍似高居廟堂之上一般,讓人一見敬畏。

童牛兒負手遠遠地看他片刻,輕喚道:“林大人——”林水清緩緩睜目,瞧他一眼,道:“大人有事嗎?”

童牛兒趨前幾步,淺施一禮,低聲道:“我與你家猛公子素有交好。如今這片監院正在我的轄下管治,林大人若有需要盡管吩咐,無不照辦。”

林水清淡淡一笑,道:“瀕死之人,焉感冒昧?”

童牛兒聽他口吻如此淡漠,知其不肯輕信自己,怕以為是東廠套問口實的手段。心裏暗歎一聲,覺得無奈。

轉身欲走,想想又站住,道:“林家猛公子已經逃脫,二位夫人和小姐現在上層監牢內拘押,衣食無憂。從來天不欺善,自會用心照應她們,大人不必掛懷。”

林水清聽到這幾句,眼光不禁霍然而亮,定定地看著童牛兒。

片刻後斂盡光芒,黯淡下去。向童牛兒微微點一點頭,重又合目,鼻息悄動,好似長出一口氣來。

但童牛兒知道,他在歎息,隻是不想讓自己知曉。

轉眼數日過去。

這天童牛兒在賽天仙懷中直睡到中午才醒,喚小丫頭去買些酒菜吃過,二人親熱一番後倒頭又睡。

童牛兒正在夢中與人撕打,還未分出勝負,忽聽響起鼓聲,就在耳畔不停地擂。

正奇怪時,又聽有人喚他:“牛兒大爺,且醒醒,醒醒嗬。”

童牛兒睜開雙眼,見小丫頭手舉燭台站在床側,滿臉焦急神色,向他道:“街上來了十幾個軍爺,正四下找您呢,整條街都要掀翻了。剛在門上敲了半晌,怕就要上來了。”

她剛說完,聽門外有人粗聲道:“童牛兒童大人在嗎?”

童牛兒卻不急,先打個哈欠,又揉了片刻眼睛,才懶洋洋地欠身道:“誰嗬?怎地惹煩?覺也不讓人睡嗎?”

外麵那人收細聲音道:“稟童大人,屬下是甲字營驃騎都尉霍震,特奉東廠白虎營四將軍方威之命來請童大人回天字牢營。”

童牛兒一驚而起,一邊穿衣服,一邊吩咐小丫頭:“快請霍大哥進來說話——看茶——。”

待走出春香院,才見天早黑透,街上行人已稀。

霍震道:“東廠白虎營的四將軍方威到天字牢營尋你,我率人夜巡到那裏,正好遇上,怕於你不利,是以請命來尋。你最近又惹下什麽禍事了?要不要出去躲躲?”

童牛兒笑著搖頭,道:“霍大哥,你不知我升遷了嗎?連你的驃騎營都在我的轄治下呢。”

霍震道:“我自然知曉,也因此才擔心你。你與東廠的人攪在一起怕早晚要倒黴,他們都是喪門星投生,你還是離他們遠些的好。”

童牛兒點頭道:“我曉得。”霍震還是不放心,又叮囑一番。

童牛兒知他疼惜自己,也不覺煩,一一點頭應下。又從懷裏掏出二十幾兩金銀遞過道:“給娘買些愛吃的。”

霍震推辭不受,道:“你前些日給的還未花完呢。”

童牛兒卻不依,一力堅持。霍震見他真心,無奈隻得收入囊中。臨了邀童牛兒來日到家中做客,然後與他揮手而別。

童牛兒策馬加鞭,飛奔進天字牢營的大門。

守門軍士稟告道:“方威方大人在押營房正廳相侯。”

童牛兒哦過一聲,將馬匹交與他,緩步向押營房走去。

推門走入正廳,見其中十分寬敞。地上鋪著方正青石,左右各開菱花大窗。窗下對放紫檀木椅和茶幾,上蒙湘繡絲巾,顯得華貴。盈門高懸一塊羅青雕花大匾,上書‘皇恩浩**’四個大楷,童牛兒每次見了都要在心裏罵個“屁”字。

十幾盞白沙做衣的栲栳大燈籠架在樺榴木架上,將偌大廳堂照得雪亮。

此時裏麵隻二人對坐。

左手這人一襲黑衣,發梳短髻,銀簪別著。臉色也黑,眉眼整齊。懷中抱著一條紅纓燦爛的銀戟,正是四將軍方威。

右手那人約二十歲左右,膚白如脂,眉不曾描卻黑如彎黛,眼不曾畫卻炯似明月。白齒朱唇,頰染桃紅,燦若朝霞。秀發也梳在頭頂,翠玉簪子別著,身穿一襲白色錦絲長袍,顯得十分精神。

童牛兒見她從上至下竟無一絲胭脂氣,不禁一怔。待看清她胸前鼓鼓,已知是個雌兒。

隻是她眉宇間的剛毅神情太重,竟掩去天生麗色。端詳一番,才發覺她實在可算個美人,但是和林鳳凰、白玉香是截然不同的一種。

少女見他死盯著自己看個沒完,麵現慍色,將臉轉向一邊。

方威見了哈哈大笑,道:“童兄弟,我來介紹,這位是我五弟,人稱五將軍,姓銀,閨名若雪。若雪,這位就是救下我一命的童牛兒兄弟。”

銀若雪緩緩將臉轉過,神色高傲地看向童牛兒,不說一句言語,那表情和看著在地上爬著的什麽差不多。

童牛兒最耐不得別人如此對他,在心裏暗罵道:“臭妮子,狂傲甚麽?看得機會小爺消遣你。”

見她腰間果然係有和方威一樣的金龍銀絲大帶,也自驚訝,想不出憑她小小年紀有什麽出奇能為,竟得位列五龍將軍之中。

方威看出他臉上疑色,道:“童兄弟,我五弟你可要小心伺候,她乃是東廠督主雷公公的掌上明珠。你若將她惹惱,不但官職不保,便是性命怕也堪憂。”

童牛兒聽得奇怪,都說這雷公公是自小淨身入宮的太監,怎會有女兒呢?

心雖作如此想,身體卻不敢偷閑,忙上前打千行禮道:“五將軍好,小的給五將軍見禮。”待抬起頭來時,臉上已經帶了笑意。

他這笑容隻在皮裏肉外,怎樣看都不老實,男人見了嫌煩,女人見了卻大都喜歡。

童牛兒久在青樓之中混跡,最擅和女人打交道,自然知曉如何哄慰這位五將軍。

銀若雪出身雖然高貴,也隻是未經風月的少女,怎抵擋得了?忍不住將嘴角翹起,略點一點頭。

方威拉童牛兒坐下後道:“我和五弟奉雷公公之命特來此潛伏,旨在捉拿欽犯林猛,料想他今夜必來此解救他父母等人。此事你知就好,千萬不可走漏消息。”

童牛兒心中猛地一緊,暗道:“林猛怎地不小心?這大事情卻叫東廠的人查知,豈不是自己向火裏跳麽?”

想著該給他報個訊息,可不知他落腳何處,這訊卻向哪裏報去?

抬頭見方威正目光炯炯地看著自己,忙起身施禮道:“四將軍放心,我便被人取了性命,也不會吐半個字的。”

方威點頭道:“雷公公很賞識你,說哪天要見你一見。”

童牛兒道:“都是四將軍保舉提拔,小的感激不盡,雖萬死不足以報。”

方威聽他言語錚錚,甚覺滿意。正要再說什麽,聽門外有人稟道:“四將軍,公公請你馬上回去,說有要事相商。這裏交由五將軍處置。”

方威應過一聲,起身道:“童兄弟,你好好陪著我五弟,千萬莫惹她惱,小心性命不保。”

童牛兒口裏應著,心中卻想:這樣的美人兒,我自不會惹她,還要哄她開心才好,何須你囑咐?

躬身送走方威後,童牛兒喚入一名小校,掏出二兩銀子,在他耳邊仔細交代一番。小校聽得眉開眼笑,應聲去了。

童牛兒在銀若雪的下首搭椅邊坐了,臉上裝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道:“深宵至此,五將軍必是餓得緊,要不要吃些東西?”

銀若雪瞟他一眼,道:“你這地方不過是殘茶涼酒,有什麽可吃的?”童牛兒嘻嘻一笑,卻不接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