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奈隻能拚力向前,希望離老僧的手指遠些。奈何腿上乏力,心雖有餘,卻再快不得一分。轉頭望夕陽半落,才想起從早晨到此時已和這老僧折騰了一天,水不曾喝一滴,米不曾食一粒,所奔路途足有數十裏之遙,遠超自己想象。

側耳聽四外哨音雖多,但因失了他的指引,已尋不到目標,正漸漸向遠處飄去,叫童牛兒好不絕望。想高叫幾聲,才知口舌粘澀,連唾沫都幹了,嗓子早已是腫的,除了喘氣,已別無用途。

不禁在心中暗罵道:該死的老天爺,既叫我死便痛痛快快的,何苦將我累成個驢樣?老子這就歇了,任那老僧一掌拍死便了。

雖然這樣想著,雙腿卻停不下來。原來早跑得麻木,似已不受他控製,但力量卻一絲也無,肌肉漸軟。終於受得石塊一絆,噗通一下趴伏在地,想要爬起來卻再也不能,感覺渾身癱軟如泥,已拿捏不起形狀來。

老僧離他本近,收腳不住,也被絆得仰天摔倒,滾落一旁。緩了片刻,雙手抓著地上草木,雙眼大瞪著向他緩緩爬來。

童牛兒將頭枕在攤開的臂間,虛目看著老僧,卻覺此時情景十分可笑。

翻起眼珠向上看時,見夕陽正好,將半壁蔚藍晴空染上彤紅。大片的火燒雲在天際漫卷開來,如仙似幻,好不美麗。

童牛兒嘴角翹出一個笑容,暗將賽天仙,銀若雪,端木蕊這幾個名字都呼喚一遍,最後念著‘林鳳凰’三個字,才驚覺人活一世,到頭來都是空的。將死在即,卻無一個親人在身邊,心下好不淒涼。

想著自己一生中雖也有過風光瞬間,但大多時候都是自己一個人苦熬掙紮。今日一切終於完結,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眼中忍不住流下淚來。

見老僧已到身前,左手正搭向自己的肩頭,知道命懸一線,轉瞬便亡,索性將眼睛閉起等死。

老僧雙手雖搭上童牛兒的肩頭,卻也再無力氣,慢慢軟下身體,倒在他的旁邊。童牛兒還不等想明白為何沒有開碑碎石的金剛掌落在自己頭上,就已經昏暈過去,人事不覺了。

此際如火的夕陽正自在西天燃燒得燦爛。陣陣微風夾雜著山野間的花草清香從倒地的二人身體上輕拂而過,不曾稍停。似乎是大睿的智者,對人世間所發生的一切早已看慣,已不以為怪。

天色漸漸黯淡下來,但仍有哨音間或響起,東一聲,西一聲,相互呼喚應答有一雙繡有虎頭吞口的粉緞夾靴緩緩向童牛兒躺臥之處走來,略一向前,正絆在他身上,險些跌倒。那人一驚,俯身端詳。待看清童牛兒的麵目,脫口叫道:“大哥——”忙伏身將他抱起,搖晃著呼喚:“大哥——你醒醒嗬——大哥——”

童牛兒緩緩睜開雙眼,凝神半晌,才看清眼前是一張少女的如花俏麵,認出正是結拜的義弟端木蕊。

猛地想到自己臨終前終於有親人相送,心中忽地湧起一片溫暖,努力片刻,咧嘴嘻嘻一笑,嘶啞著嗓子道:“記得多給我燒些紙錢——我在那邊——若缺錢花——夜半——必向你索——骰子——來一副——記得麽——”將頭一歪,昏死過去。

端木蕊聽他滿嘴胡話,怔了片刻,不明意思。見他渾身上下被荊棘樹枝撕扯得衣衫襤褸,盡是傷痕,已體無完膚,慘不忍睹。發髻早散,四下披垂,隻有三分人樣子在。不禁心疼得眼中含淚,抱緊童牛兒喚個不停。童牛兒任她搖動,卻再不肯醒。

端木蕊慌亂片刻,寧定心神,將銅哨含入口中吹響,片刻後有數人奔到她身旁。

當前是一名一襲白袍的中年漢子,身材高大魁梧,麵色赤紅,眉眼端正,頦下生有短須,根根剛硬筆直,鐵線一般散向四邊,倒像刺蝟抖甲。頭上盤髻,鎏金銅簪別著,顯得幹淨利落。手中提一柄黑鞘長刀,正是端木蕊曾四處顯擺的當今江湖四大名器之一的逆龍寶刀。他縱身來在端木蕊身邊低聲道:“蕊兒,你懷中是誰?”

端木蕊抹淚道:“是我大哥,他——他要死了——爹你救他嗬——”

白衣漢子抓過童牛兒手腕,指搭寸關尺,診視片刻,道:“他是勞力過度,傷了心神氣血。不礙事,養上數日就好。”

轉頭看見旁邊趴伏的老僧,大吃一驚,失聲道:“通明大師?”

童牛兒昏沉兩日兩夜不醒。

聽耳邊常有人嘰嘰喳喳吵鬧個不停,還伴有嗚咽哭聲。也常有或苦或澀,或甜或香的各類湯水灌入口中,然後便會或全身發冷,如入寒宮煉獄一般;或四肢滾熱,似掉落在火坑裏一樣。

想著自己在陽間多為惡事,今日遭亡來到地府必要飽受折磨,素常聽說過的十八層地獄中各種酷刑一起湧上心頭,在夢中一一受來。直嚇得他額上冷汗如雨而下,身體不住抽搐,手腳蹬刨,模樣可怖。

床前守護那人駭得抱了他失聲呼喚,顆顆淚水滴落在他麵上。

童牛兒聽那聲音如驚似喜,聞那幽香好不熟悉,將心神慢慢凝聚起來,終於緩緩睜眼。待看清抱他那人嬌豔如仙子般的麵目時,不禁驚得大叫一聲,又昏暈過去。

原來那人正是林鳳凰。

他這一次醒得倒快。

緩緩睜眼,見頭頂白紗帳高挑,四周素幔低垂,帳外桌上一盞油燈燈火跳**。剛一翻身,驚動在床邊趴伏的人。

那人立身來在他麵前喜道:“大哥,你醒了?”

童牛兒待看清是端木蕊,忽覺心下好不失望。想著必是自己欲救林鳳凰之心太切,適才所見都是幻想,她必仍被困在什麽地方吃苦受罪。

如此思來,感覺似墜下萬仞懸崖一般,心中空****的不著邊際。將嘴唇動了兩動,卻說不出話來。

端木蕊似猜透他心思,笑道:“你且等等,有個人兒想你呢。”轉身出去,片刻後回來,身後跟著一人。

秀發披在肩頭來不及梳,身上的白色紗衣也來不及束,赤腳趿著一雙繡鞋,急急地奔到床前,俯身向童牛兒端詳。見他雙眼閉著,似沉沉睡去,不忍擾他,正轉身要走。

童牛兒聞得和端木蕊毫不相同的一縷幽香入帳,在鼻間穿來繞去,好不熟悉。急忙睜目,見林鳳凰正在床前站立,眼中含淚怔怔看他。

以為不是真的,將眼睛眨了幾眨再看,見林鳳凰還在,才知非夢非幻。啞了嗓子道:“仙女姐姐——是你嗎?”

林鳳凰落淚點頭,才想起這一聲‘仙女姐姐’自從自己進入春香院後便再不曾聽童牛兒叫,此刻卻不知怎地又讓他想起。

童牛兒忽覺一顆心沉落到地麵,胸間有說不出的舒暢踏實,似乎此時便是天塌地陷也不足慮了。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麵上顯出怡然笑容,合目欲睡。

林鳳凰不舍離開,在床邊坐下。見童牛兒顫著一隻手向自己伸來,忙握入手中。

端木蕊在旁勸道:“林姐姐,你已兩夜未眠,還是先休息一會吧,當心熬壞了身子,有我在這兒守著呢。”

林鳳凰輕輕搖頭,卻覺童牛兒將手抽回,向她輕輕擺動。無奈隻得起身,抹去眼中淚水,俯身向童牛兒道:“好好睡吧,一會兒我過來看你。”童牛兒輕輕頷首。

到第二日午時左右,童牛兒的體力已恢複七分,能在地下行走無礙。

隨端木蕊來在旁邊小廳之中,見林鳳凰正將一盤盤水果點心向小幾上擺著。見他進來,莞爾一笑,讓他在椅上落座後,在側相陪。

端木蕊甚明事理,知二人必有有話要說,有情要表,借故退出,將門輕帶。

林鳳凰滿斟一杯茶水,端起向童牛兒道:“童大人舍生冒死,拚力相救,此番情意,鳳凰刻骨銘心。奈何身卑體賤,無以為報,今生隻有這一盞清茶相謝。來世便做牛馬,結草銜環也要回報童大人。”話未說完,淚已盈眶欲滴,雙膝一軟,便要跪謝。

童牛兒驚得一步竄到旁邊,將林鳳凰緊緊拉住,忙不迭地道:“仙女姐姐,你要嚇死我嗎?受你這一禮,怕二十年的陽壽都折進去了。萬萬使不得,我還不想早死呢。”

他順口胡謅言語,林鳳凰險被逗笑,隻好起身。

童牛兒接盞在手,喝下一口,咋舌道:“有茶代謝也就夠了。仙女姐姐,你怎會落身在此?”

林鳳凰輕歎一聲,道:“許是老天憐我孤弱,不忍太過相欺吧,叫這裏的人把我救下。若不然,我怕是——怕是活不到今日了。”以手拭淚,輕泣片刻,將事情從頭講起。

童牛兒聽過後才恍然,以為“人善天不欺”這一語言的極是,暗暗感激蒼天有眼,護佑林鳳凰身心平安。

原來當日潛入林鳳凰房中的確是梁濟寺裏的悟明和尚。

悟明和尚落發在梁濟寺之前本是山西通州城中一家鏢局的掌櫃,俗家名叫黃飄舟。

他武功本好,為人又善,是以在江湖黑白兩道上皆有幾分顏麵在。一晃走鏢十幾年,竟趟趟平安,不曾出過差錯。收入自然也豐,大金小銀入庫,吃喝穿用不愁。加上妻賢子孝,百事無憂,叫黃飄舟閑來閉目遐思,倒真想不起有什麽事值得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