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真持刀的手臂被架在半空,既不得抬,也不能落。他機變卻快,將手一鬆,叫長刀墜下,伸左手接住,順勢戳入賽天仙的胸口。

賽天仙慘叫一聲,大瞪雙眼盯著悟真和尚,目色之銳令悟真心膽也寒,一腳踹在賽天仙的腹側。

賽天仙身體被踢得飛起,可雙手卻仍緊緊抱在他右臂之上不肯鬆開。悟真又踢,賽天仙這才軟下雙手,跌翻在地。

童牛兒見賽天仙被傷,雙眼立時充血。

他不急於逃脫,而是想著怎樣能殺死悟真和尚為賽天仙報仇。情急之下,猛地有個主意,轉身向裏屋逃去。

悟真追得也快,兩縱便到他身後,揮刀就砍。

童牛兒聽得金器破空之聲響在腦後,猛地低身躲開,悟真一刀走空。童牛兒就勢躺倒,向床下滾去。

悟真見他向那裏邊逃,心中暗笑,以為是自入死地,伏身也向裏鑽,同時揮刀橫劃。

床下空間狹小,按理童牛兒本無處躲藏。可悟真和尚連劃數刀,卻不聞慘呼之聲,心裏奇怪。伏身向裏窺視,奈何四圍漆黑一片,什麽也看不到。

他正張望時,猛聽“哢”地一聲脆響,接著胸口一涼,伸手摸時,有隻短弩已入肉中。正驚懼,又聽一響,另一支弩箭直射入他咽喉。

悟真幹咳幾聲後,咽喉被鮮血淹沒,噴得四下都是。撒手扔刀,張臂撲倒,不過轉瞬就氣絕身亡。

原來童牛兒一向都把袖弩藏在床下開有出口的地道裏,以為那裏隱秘,不容易叫別人發現。

他滾入之後便掀開木板鑽入其中,抓了兩隻袖弩,然後半伏在洞口,聽聲音定準悟真和尚所在方位,連連擊發,叫雙弩齊中。

待鑽出床下,奔到外屋,見林鳳凰、白玉香、霍敏玉、何媽媽等十數人正圍著賽天仙呼喚。

童牛兒分開眾人,從林鳳凰手裏接過賽天仙抱入懷中,轉頭向何媽媽暴喝道:“還不去請大夫來?”何媽媽應過一聲,急急地去了。

童牛兒低頭見賽天仙雙眼半睜,目光迷離,氣息顯見得微弱。忙握住她手,不待開口,已淚落如雨。

賽天仙見了卻笑,道:“得你疼惜到今日——我已知足——哭什麽嗬?”伸手欲為童牛兒抹淚。可隻抬到半路,卻因力氣不及而軟軟垂下。

狠狠地喘一口氣,又道:“可惜我爹娘——好不容易——尋到我——還不曾得我孝敬——我——”將頭一歪昏暈過去,再不曾醒。

童牛兒如裂肝膽,痛徹心肺,放聲嚎啕,模樣駭人。將四圍眾人皆嚇住,才知賽天仙在他心中何等之重。

林鳳凰正欲勸解,童牛兒卻將賽天仙向她懷裏一送,站起尋了自己被踢飛那把長刀,提握在手,衝進裏屋。

白玉香不明白他要做什麽,略一遲疑,跟過來看。

可剛到門口,猛見一顆碩大頭顱滾到腳下。顱上眉眼猙獰,口裂牙呲,好不可怖,將白玉香嚇得險些昏過去。

扶住門框朝裏看時,見童牛兒正揮刀向地上猛砍,同時口內不住嗚咽。

待將那具屍首砍成幾十塊後,童牛兒將刀一扔,重又衝到外屋,自林鳳凰懷裏接過賽天仙,將臉兒貼在她臉上摩挲著又哭。

他滿身上下皆是鮮血,燈下望之尤顯可怖。不少來看熱鬧的人見了忙退出屋去,生怕他殺得一時性起,連活人也不放過。

隻有林鳳凰、白玉香、霍敏玉和小丫頭四個守在他身邊陪著垂淚。

賽天仙的墳塋與通明大師並列而埋。

此處是個地處山腰的小穀,四圍風景奇秀。前有劍閣峰突兀而起,插天聳立;後有翠屏峰連綿起落,蒼鬆疊翠,玉柏含蔭,好不明媚。

一塊三尺多高的石碑上刻有‘妻童賀氏之墓’六個大字,出於鶴翁筆下,瘦硬有力,甚見功底。字內朱漆新幹,陽光照耀下晃人二目。

童牛兒將一張張黃錢紙投化在泥盆之中,眼盯碑上字跡,精神恍惚。

想起賽天仙生前曾數次說起要為自己而死,當時聽來以為不過是她情到極致的癡語玩笑。不料竟被言中,今日成真。

劍閣四俠、端木蕊、雲婆鶴翁等人在童牛兒身後站立。雲婆婆伏在丈夫懷中掩口而泣,不勝其悲。鶴翁雙眼紅腫,唇仍顫抖,強忍淚水,手在妻子背上輕拍。

待將黃錢紙燒盡,童牛兒伸手撫摸碑上字跡泣道:“老婆——這裏甚好——有我師父在側護佑——沒人敢欺你——你在那邊若缺什麽——夜裏便來告訴我——我都送與你——這錢——不必吝嗇——盡管花費——置一部車馬——買些奴仆——生前伺候別人快活——死了也叫別人伺候伺候你吧——”

眾人聽他又順嘴胡謅,都覺可笑,以為他沒個正經。

童牛兒卻猛地張臂摟抱了冰涼堅硬的石碑大哭道:“老婆——你怎地舍我嗬?——”眾人見他傷心如此,才知他用情之深,均受感動,紛紛陪著垂淚。

其實童牛兒在心中最憐惜賽天仙。

二人皆自幼孤苦,都是從冰雪泥水中滾爬過來的人,最懂得對方心思。

童牛兒從前一直過著饑飽無度,榻涼被冷的寂寞日子。隻在有了賽天仙相伴後才嚐到家的溫暖,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是以他在心中把賽天仙看作是自己性命的一部分,在時不覺得有,無時痛到不可忍。

更何況賽天仙把一顆心盡捧與他,不論挨打受罵皆不計較,隻盡力為他操持,卻無一句怨語。童牛兒口雖不說,心裏自然感動。

今此賽天仙喪失,令童牛兒忽然感覺似又失雙親一般。以為從此怕再不會有人下心疼惜自己,心中寒意又濃,是以傷痛非常。

哭了一陣又一陣,終於身心皆乏。

起身向劍閣四俠和端木蕊作別後,來在雲婆鶴翁麵前跪倒,道:“天仙臨去前說,唯一遺憾是自己不曾在二老麵前盡孝。她既是我妻子,你二老自然便是我父母。以後但凡有什麽事需我,一喚便到,無不盡力。”

言罷不顧雲婆鶴翁的攙扶,強行叩頭,也不計數,胡亂地磕,然後起身要回京去。

眾人怕他傷心過度,悶出病來,下力挽留他在劍閣住些時日閑散精神。

但童牛兒記掛著春香院裏無人照料的林鳳凰、白玉香、霍敏玉和小丫頭,想著賽天仙新喪,何媽媽等宵小必不甘心,自己若不在,怕容易弄出是非來殘害她三個。是以無論如何也不肯,垂頭彎腰,萎頓著精神獨自緩緩去了。

眾人望著他走在山路上的蕭索身影,也覺他可憐,各自唏噓。

端木蕊抹淚在後喊道:“大哥,你挺住嗬——”

童牛兒頭也無力回,隻將手略抬揮揮,算作應答。

待到春香院樓前時,天已黑透。

一連數天不得好好吃喝休息,童牛兒連馬也下得艱難,拖著腿一步步捱到樓上。

來在自家門前時,小丫頭上來扶住他,道:“童大人,有位小姐找您。”

童牛兒一怔,道:“小姐?哪一個?”小丫頭搖頭道:“不知,在房裏呢。”童牛兒推門進屋,見椅上坐著個美人兒,她後麵立位胖大婦人。

童牛兒恍惚片刻才認出正是唐婉蓮和她的ru娘,不禁“啊”了一聲,道:“你怎地來了?”

唐婉蓮雙手結在胸下,正絞著一方絲帕著急。見他進來,慌忙站起,欲待上前,想想卻又忍住,羞紅雙頰低頭不語。

ru娘見了焦躁,上前道:“姑婿爺,您可真沉得住氣。這一晃都兩個多月了,怎地就不去看看我家小姐?非叫她這嬌軀貴體來這——這地方尋您嗎?您還問這句?再不來——再不來怕孩兒都生下了,那時再來豈不是晚了?”

童牛兒驚得張嘴傻在那裏,半晌才反過味來,道:“婉蓮,你——你有身孕了?”

ru娘瞪他一眼,道:“你們都已洞房花燭,她有身孕還意外嗎?”

童牛兒不待她說完,將雙手拍在一起,哈地大笑一聲。轉身喚入小丫頭道:“快去買酒,今夜總需一醉才好。”

掏出一錠大銀塞入她手,又道:“定桌上好酒席,越快越好。”唐婉蓮和她的ru娘見童牛兒如此歡喜,也都笑了。

這一頓酒除去童牛兒,便數林鳳凰飲得最多。

她頭一遭醉到酩酊,頭痛得似要漲裂開,一口氣憋悶在胸,愈加難忍。酒水自肚內翻騰到眼中,化作淚水簌簌而落。

座中幾人隻有唐婉蓮不知這位貌可傾國的林姐姐為何哭泣,掏出絲帕遞她。

林鳳凰卻不接,隻端起空盞歪斜著向白玉香索酒。白玉香自然不肯再為她斟,將盞退回勸道:“休再喝,當心醉了難過。”

林鳳凰抹一把淚水,慘笑道:“你錯了——醒時——倒比醉了——還難過——”將手一鬆,瓷盞跌落桌上,把一隻盤子砸碎。

林鳳凰起身便向外走。白玉香見她欲倒,忙伸手去扶。轉頭見童牛兒正以手支腮,向這邊怔怔看著,眼中似有一層水光閃動,知他心必也痛徹。

二人表麵看地位高低懸殊,其實是骨子裏的截然不同。

林鳳凰雖落魄至此,但鳳凰終究是鳳凰,總有一天要涅槃而飛;童牛兒雖官居三品,但牛兒就是牛兒,隻一張皮值些銀錢,餘下的皆不堪誇。

是以兩人雖都有情,終究緣淺,無法到得一起。隻恨蒼天弄巧,以情逗人,叫鳳凰遇著牛兒,本非一類,豈能善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