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首這人生得雄壯,正是朱大哥。萬善大師心下暗驚,不曾想來救徒兒的竟有這多人。

待下到地麵,見院中停著一輛破舊大車。駕轅的駑馬遍體生瘡,使身上的毛皮大塊掉落,模樣慘不忍睹,看著叫人心中泛惡。

車上拉有一口薄板棺材,蓋子半敞,紅麵大漢正將徒兒林猛放入其中。

林猛手腳疲軟,顯然被封點了穴道,正自昏沉。

紅麵大漢命人將棺材蓋用竹釘釘死,把腰間的逆龍寶刀藏入破車上鋪的草簾下麵,親自操韁駕車。

另有數名漢字早換好破舊衣衫,赤腳蹬鞋,麵塗炭色,身上揚灰,用秸稈挑了幾掛剪得亂糟糟的白幡,打開院門,跟在車後魚貫而出。

餘下眾漢子在薑楚率領下早撤得幹淨,隻剩猙獰大漢、紅衣婦人和中年道士在側陪他。

萬善大師見眾人安排得如此周密,心中略寬。

散漫目光四下看時,見屋中炕上綁著幾個人,似有婦人孩童在其中。一怔之後明白必是這房屋的主人。

翁九和向他矚目片刻,道:“請問壯士姓名。”

萬善大師雙手合十,低誦佛號,道:“貧僧是萬安寺中的僧人,法號萬善。”翁九和、玉塵子和萬山紅聽罷皆吃一驚。

萬善大師雖極少在江湖上走動,但他名頭卻響亮。京城左近的習武之人皆知京郊萬安寺中的主持僧人萬善大師武功卓絕,深藏不顯,如雲中神龍,不見首尾。

翁九和“啊”了一聲,道:“林家猛公子原來是您的徒兒?”

萬善大師應過一聲。想著事到此時,任什麽都不必再隱瞞。將戒刀入鞘插在腰下,雙手抓住胡須使力一扯,慢慢露出麵皮下遮蓋的臉孔來。

此際天已透亮,晨光初曙,正照在他和翁九和的臉上。玉塵子與萬山紅在側見了都不禁大驚。

原來萬善大師麵色紅潤,襯著雪白雙眉和一對笑目,顯得異常慈祥可親,如廟裏佛塑,不染塵俗;翁九和則生得鷹目獅口,狼齒鐵麵,凶似惡煞,狠比鬼魅,倒更像閻羅殿裏的閻王轉世。

二人並肩而立,善惡互襯,相映成趣,教人瞧著叫絕。

翁九和貌雖凶惡,其實心腸最慈。與萬善大師雖不曾謀麵,但神交已久。今日得見自然歡喜,忙執下一禮,萬善大師忙接禮還回。

翁九和道:“此地險惡,且隨我等先尋地方躲避吧。”

萬山紅笑道:“大哥,你倆個可不能在一處走,太過惹目。還是叫我相公引領大師吧,他倆個一僧一道,搭調得緊。”

翁九和一怔之後哈哈大笑,道:“不錯不錯,便叫三弟陪大師吧。”

四人前後相隨,擇路出城。

待來到京城西門,見起早出城的人排出半裏多遠。拉有林猛的破車夾在其中,正一步步向前挨。守門兵士早得銀若雪傳下的命令,對來往行人搜查得格外仔細。

劍閣四俠和萬善大師見了心中均憂,以為車上的棺材怕也不能幸免。城門口處就立有天子牢營中的錦衣衛,他幾個曾負責看守林猛,對他自然熟悉,如何識認不出?

萬善大師心思靈動,忽然想出個主意,俯在玉塵子耳邊輕語。

玉塵子聽罷點頭,緩步來在坐在破車上操韁的端木萬千跟前,向他說了片刻。端木萬千輕哦一聲,道:“如此甚好。”

扯轉馬頭,對在後扯幡的眾人高聲道:“在這裏幾時才出得城去?不如轉奔南門吧,那裏把守的兄弟和我都好,叫他行個方便。不然錯過吉時便不能下葬了,我們豈不要白走一趟?”

眾人一哄而應,吵罵著在後跟隨。

這番言語遮掩得十分巧妙。守門兵士和在一邊瞪目監看的錦衣衛並不起疑,目送他們急促促地去了。

眾人待躲入僻靜小巷,端木萬千跳下馬車,命將棺材蓋撬開,把萬善大師遞過的那張人皮麵具給林猛戴上,重將蓋釘死。

眾人出了小巷,又轉回西門。端木萬千心中有底,把馬車直向前趕。眾人見了那醜馬皆嚇得趨避躲閃,讓出一條路來,叫他們直到門下。

守門兵士見他們又回到這裏,冷笑道:“怎地不走南門?那裏的兄弟不是和你好嗎?”

端木萬千陪笑道:“那裏的人比這兒還多,足排出一裏地遠。兄弟——嘿嘿——也不曾找到。兵大哥,行個方便吧,窮人家葬個人都難。您就抬抬手,這點錢大夥買包茶喝。”

兵士接過半串老錢,欲向懷裏揣。想想不妥,雙手捧了奉到幾名麵目寒冷的錦衣衛麵前。

眾錦衣衛過手的向來隻有金銀,銅錢豈能叫他們動心?其中一人抬手將其打落在地,令兵士麵現尷尬,揀也不是,不揀又不舍,傻愣愣地站在那裏。

一名錦衣衛手指棺材道:“打開檢看。”

端木萬千“啊”一聲,道:“官爺,這棺材已下了竹釘封死,一旦開棺,死人麵見天日,便尋不到西天大道。尋不到西天大道,便到不了奈何橋,就無法轉世投胎,成了陰間怨鬼。我怕他——他夜裏騷擾幾位官爺。”

那名錦衣衛冷笑道:“生時落魄到如此,死了還這多臭講究?你若不開,我便叫人用刀劈開。來人——”

端木萬千忙擺手道:“我開——我開——我開就是。”親手持鐵撬將棺蓋撬開。

幾名錦衣衛圍過向下看了片刻,見棺中這人麵色薑黃,頦下有須,約四十幾歲,不是林猛模樣,均搖頭離開。

端木萬千暗出長氣,正要叫人蓋棺,一名錦衣衛卻恰在此時又向棺內瞟一眼,驚見死屍頦下的胡須略有飄動,似受風吹。

但這棺口甚深,不要說此時無風,便有些風也吹不下,顯然是受鼻息而動。不禁驚道:“等等。”伸手入棺內向林猛鼻下探來。

林猛要穴受製,正自昏沉,哪裏知道要控製呼吸?

端木萬千見了暗道不好,忙上前攔阻道:“官爺,死人摸不得嗬。”

卻已晚了,那名錦衣衛驚道:“這人鼻息尚在,不是活人嗎?”

端木萬千知事情敗露,唯有一拚。一邊將手伸向車下一邊笑道:“不錯,我們要埋的本就是個活人。”言未落音,已將逆龍寶刀自鞘裏抽出,反手一揮,向那名錦衣衛削去。

此變來的太過突然,那錦衣衛躲避不及,被砍個正著。叫都沒有,頭顱已跌落在地上,隻剩個噴血的腔子立在那裏不倒。

端木萬千一掌將棺蓋推嚴,反刀背拍在賴皮馬的臀上。

這馬是精心挑選出來的,看著雖叫人惡心,其實奔跑最迅,耐力又好,實在是萬裏難尋的良駒。此時吃痛不過,立時揚蹄長嘶一聲,撒腿便跑。撞翻擋在前麵的幾名兵士,轉瞬衝出城門。

後麵跟隨挑幡的壯漢見了皆把紙幡扯去,露出包裹在下麵明晃晃的槍尖,將栓在城門兩側木樁上的十幾匹馬戳翻,與眾兵士邊打邊向外逃。

翁九和與萬山紅見了各提兵器分開看熱鬧的眾人向裏猛衝,和他們一起殺出城去了。

待萬善大師和玉塵子趕到時,見門下空空,眾人已經不見。

守門兵士死傷過半,幾名錦衣衛追趕眾人跟隨而下,這城門一時倒無人把守了。城裏眾人一擁而出,如泄潮之水,洶湧四散,把萬善大師和玉塵子夾裹出來。

玉塵子拉萬善大師奔出裏許,轉入一片樹林,到深處尋到栓在樹上的四、五匹馬。

玉塵子道:“大哥他們的馬匹已被解走,應該無恙。大師,且隨我去劍閣盤桓幾日,與你的徒兒小聚吧。”

萬善大師想著事情已經弄到如此不堪的地步,萬法寺暫且是不能回去了,倒也不妨就和這道人去。正思念徒兒,掛記他的傷勢,恰好陪伴他幾日,便答應下來。

二人想著一路上恐怕還要遭遇官兵,需遮掩行藏,是以不敢疾馳,隻緩羈而行。

走出不過半裏,聽後麵蹄聲漸起,雜遝而來。轉瞬有數十匹馬從身側奔馳而過,馬上騎的皆是一身大紅色飛魚服的錦衣衛。

玉塵子暗驚,道:“他們怎地知道向這裏尋?”

萬善大師心思靈動,笑道:“他們也不知,用的是篩子過物的方法。每條路上怕都有追兵,哪個追上哪個算。”玉塵子微笑點頭。

二人又走出裏許,拐個急彎,猛見路上人仰馬翻,有十數人馬受射而亡,正是適才擦身奔過的那班錦衣衛。

箭羽皆中要害,可見操弓持弩者都是善射之士。鮮血淋漓,洇染塵沙,血氣濃烈,迫人呼吸。

萬善大師與玉塵子勒馬片刻,萬善大師道:“想必是你家兄弟安排下的?”玉塵子點頭道:“不錯。”

二人又向前行,一個時辰後漸入山路。走出不遠,又見有十幾人馬被射翻倒斃在沙塵裏。

玉塵子估算著這批錦衣衛至此難剩幾個,已經不足慮。放下心來,帶領萬善大師踏上往玉台山中劍閣峰的去路。

此時帶領第一批人馬出城埋伏的石佛俠薑楚已經與帶領第二批人馬的端木蕊會合,追趕上趕著大車急急趲路的翁九和、端木萬千和萬山紅、朱大哥等。

各人見都無恙,均放下心來,一路說笑著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