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心下雖然不甘,但想著與其遭著零罪被活活凍死,還不如領受一刀痛快,也就不怎麽怨恨張旺的膽小怯懦。

翁九和聽罷捋須哈哈大笑,道:“來人,且將他二人先關入後山的洞裏,拿些剩菜剩飯喂養著。待來日再好好盤問個仔細,所得下的口供或許有些用處。”

李昭和張旺聽說性命暫時得以保全,都暗抹冷汗,感謝菩薩。

他二人卻不知自己的惡事做得多到連菩薩也懼,早就恨他們不死。隻是陽壽未盡,不敢擅改生死簿,叫這兩個不知死期的鬼再多殘喘幾日而已。

李昭和張旺待走入那山洞中,才發現這裏陰暗潮濕不說,還四處漏風,寒冷非常,不比外麵好到哪裏去。地上隻有一堆稻草和兩床薄薄的棉被,縱然整日披在身上遮擋,也存不下一點熱氣可以溫暖身體。

而三餐隻有少得可憐的刷鍋水,喝下肚去也充不得飽,叫二人整日饑餓得似有千百隻老鼠在肚腸裏躥著般難熬。

這般生不如死的折磨卻比綁在樹上凍斃還要痛苦萬倍,隻因要一時一刻地忍受,卻看不到完結的盡頭,叫人愈加地絕望。

卻不想這李昭還有自救的手段。他素來Lang**慣了,養下防範困厄的準備,總喜歡在貼身穿的內衣裏暗藏些銀票。

他和張旺雖將外麵錦衣衛的衣飾都換做平常百姓穿的,但內衣還在,銀票自然也無恙。此時二人饑渴難忍,眼看出不了幾日怕就被餓死。李昭無奈,便想在這些銀票上弄出文章來。

窺著把守的兵士裏有一個小頭目眉眼雖然凶惡,但目光卻也貪婪,有事沒事常向身邊的兄弟勒索些吃喝。

李昭數次看在眼裏,便知這人和自己在骨子裏一樣,是個好小便宜的惡類,暗自歡喜。

這日恰逢這個小頭目當值。

李昭見四下無人,便湊上前去,隔著木柵欄把一張一百兩的銀票遞到他眼前。

小頭目先是一怔,然後看沒有人在,一把搶入手裏,攏於袖中,轉身呼喚著旁人過來,自顧著大步去了。

張旺見了擔心,向李昭道:“豈不是白費了?”李昭卻獰笑道:“他既肯吞餌,也必是個明事理的。且待晚上,定能有好吃喝給我們。”

張旺還不肯信,嘲笑李昭做著好夢。道:“你也沒有和他說起,他怎知你要的是吃喝?”李昭暗罵張旺癡愚,道:“就憑你我此時,還能希望什麽?他終日守在這裏,怎會看不出?”

夜裏入更以後,那小頭目果然悄悄送來一大堆煮熟的牛肉、雞鴨等吃食,還有兩壇家釀的粗酒。

這酒入口雖寡淡,但卻能叫二人熱血奔流,抵禦寒冷。那些肉食涼了雖難下咽,卻能飽腹。

也多虧得這兩樣在,才救下李昭和張旺的性命,叫他倆個一直殘喘到劍閣四俠去救應黃堅黃大人這一天。

林猛轉醒之後見到師父萬善大師在側,倒先吃一驚。待聽聞自己被救經過,起身向劍閣四俠拜下。

翁九和上前將他攙起,嗬嗬笑著道:“你我雖無骨肉關係,可若從鳳凰那裏論起來,也算得至親。救你本是應該,不值如此禮謝。”

林猛並不知妹妹林鳳凰拜認翁九和為義父這件事,聽得糊塗。

端木蕊一旁見了掩嘴偷笑,搶言將從前經過簡略說一遍,讓林猛恍然。忙向翁九和跪行大禮,口稱:“義父在上,義子有禮。”

翁九和秉性怪僻,一生不曾婚娶,叫膝下淒涼。如今年紀愈蒼,自然惦記老來光景。

林猛雖早不曾見過這個相貌凶惡的飛天神龍,卻已聽石佛俠薑楚多次與他講過翁九和的俠義肝膽和仁慈心腸,早神往日久,有意結交。今日得此良機,自然不肯交臂失之。

翁九和見這青年模樣周整,氣宇軒昂,心下自然也喜歡。想著這一子一女雖隻是螟蛉,但都乃忠良之後,人中龍鳳,喚自己一聲‘義父’倒也不屈枉。忍不住仰頭哈哈大笑,好不得意。

眾人見了也都跟著歡喜,紛紛上前道賀。

一番熱鬧過後,坐下來說起林猛這件事情的前因後果,眾人又煩愁起來。

林猛道:“如今多有黃大人的帳下死士被抓,想來必要被東廠弄入詔獄受下百般折磨。所謂‘慷慨就義易,曲折赴死難’,那詔獄裏的種種手段豈是好忍熬的?他們一旦挺刑不過,把幫我做下的盡都召來,黃大人豈能不受下牽連?這可如何是好?”

端木萬千性格魯直,第一個跳起道:“還不容易?殺回京城去,將黃大人救出來便了。”

玉塵子搖頭道:“雷怒海那廝何等奸猾?必早在黃大人左右安排下大批錦衣衛監看他,二哥所說要做起來怕不容易。”眾人想來必是如此,一時間都沒了聲音。

倒是端木蕊機靈,道:“要不,我去尋我大哥想想辦法?他主意最多,路子也廣,應該有個計較在。”

林猛不明她所說的是誰,道:“哪個是你大哥?”

這一問卻叫端木蕊羞紅雙頰,道:“他最和你好,你怎地不知?”

待聽聞是童牛兒,林猛笑著撫掌道:“端木小姐所言極是,這件事還真需著落在他身上最恰當。”

端木蕊想著可藉此見到童牛兒,心裏泛起一縷甜意,轉頭看向爹爹端木萬千。

端木萬千自然明白女兒心思,點頭道:“一路上多加小心,京城裏必要查得緊。”端木蕊應過一聲,起身去了。

其實眾人所憂慮的童牛兒也早想到。

在相好的錦衣衛裏暗中打聽一番,立時得到消息:雷怒海已遣下玉麵判官杜天橫和所轄無極營負責監看黃堅黃大人。隻等將所擒幾人的口供坐實,在皇帝麵前將他扳倒後便即抓捕。

童牛兒想著當初為了救應林猛,曾遣賽天仙去見過他。黃大人看著雖剛硬,卻不知有幾兩鋼筋鐵骨在。若真的被抓,必挺熬不過詔獄的五刑折磨,恨不將有的、無的都招認出來才怪。

別人不論,自己這脖頸可細,若被他咬上一口必死無疑,便是雷怒海怕也保不下自己。到時候好不容易混上身的榮華富貴都沒了不說,連小命也要喪掉。

再有那幾個被抓捕的死士雖是後來才到林猛手下的,沒有見過自己,卻難保不曾聽朱大哥等人說起過。若一旦忍熬不過折磨,不論鹹的、淡的都順嘴胡謅起來,怕也要將自己牽累其中,還是討不到好處去。

童牛兒本是俗人性格,雖不惜命,但隻在以命相搏的時候。而如此暗裏思量得來的恐懼和害怕失卻富貴榮華的齷齪念頭雖隻是庸人常態,卻最折磨人不過,叫他每每想起都驚得額頰汗濕,在心裏偷偷計較主意。

但此時一切還在暗裏進行,任什麽都不明朗。童牛兒雖機靈,也沒甚管用的辦法可想,隻能是瞎子過河——走深便深,走淺便淺罷了。

偏偏銀若雪此時得到雷怒海吩咐,叫她督促童牛兒抓緊收拾由內廷撥過來的府邸,籌備將在一月之後舉行的婚事。

童牛兒瞧著銀若雪漸漸鼓起的肚腹已有幾分珠圓玉潤模樣,也知若再拖延下去怕就不好看了,無奈隻得硬著頭皮喚來卓十七商量。

卓十七聽說有用到自己的地方,自然逞勇向前,一力承攬下來,叫童牛兒暗舒長氣。

銀若雪尚不知正有危險一步步逼向她和童牛兒,欲將她倆個抓在手裏擺弄。隻一力沉浸在大婚的喜悅中,終日由幾名喜婆陪伴著穿梭在內府的庫房之間,挑揀由各地貢進的金絲銀綢,珠雕玉刻。一車車的拉回府上,想著來日用這些將自己的婚房打扮得溫馨華麗,燦爛耀眼,惹全天下的人嫉妒才過癮。

卻不知人心貪得是最大的禍事,早晚必要將所有都喪在上麵才知道後悔,卻晚了。

對於銀若雪和童牛兒的婚事,別人思慮的都還少些,隻有方威解脫不得。

一想到原該屬於自己的榮華富貴如今卻穿戴在那個出身低卑,賤如草芥的乞兒身上;一想到原該躺臥在自己懷中的嬌美人兒如今卻被本從汙泥濁水裏滾爬出來的肮髒無賴所玷汙;一想到從此自己將在雷公公麵前失去恩寵;一想到自己將被童牛兒喝令;一想到——一想到以上種種,方威就惱得牙齒奇癢,五髒如焚,肝腸寸斷,痛不欲生。恨不得捉戟在手,去將童牛兒的身上戳幾個洞穿的透明窟窿,把銀若雪搶回來才過癮。

但他空有心思,卻無膽量,無奈隻能用那些‘一想到’來折磨著自己,終日拿沒什麽滋味的酒水將自己灌得酩酊,藉此來逃避不堪承受下的現實。

方威以為天底下隻他一人如此痛苦。卻不知上下數千年,縱橫百萬裏,這世間唯似他這般心高膽弱,誌昂氣短的狹窄俗人最多。任事都隻能提得起,臨到該撒手時卻放不下,一任自己哭喊著煎熬。

若將這些人流過的淚水收斂起來,怕足將這世界淹沒還餘些。